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楼主: 水月云天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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庄子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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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水月云天 发表于 2008-1-8 22:23:46 | 只看该作者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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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道第十三

    天道运而无所积,故万物成;帝道运而无所积,故天下归;圣道运而无所积,故海内服。明于天,通于圣,六通四辟于帝王之德者,其自为也,昧然无不静者矣!圣人之静也,非曰静也善,故静也;万物无足以铙心者,故静也。水静则明烛须眉,平中准,大匠取法焉。水静犹明,而况精神!圣人之心静乎!天地之鉴也,万物之镜也。夫虚静恬淡寂漠无为者,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也。故帝王圣人休焉。休则虚,虚则实,实则伦矣。虚则静,静则动,动则得矣。静则无为,无为也,则任事者责矣。无为则俞俞。俞俞者,忧患不能处,年寿长矣。夫虚静恬淡寂漠无为者,万物之本也。明此以南乡,尧之为君也;明此以北面,舜之为臣也。以此处上,帝王天子之德也;以此处下,玄圣素王之道也。以此退居而闲游江海,山林之士服;以此进为而抚世,则功大名显而天下一也。静而圣,动而王,无为也而尊,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。夫明白于天地之德者,此之谓大本大宗,与天和者也;所以均调天下,与人和者也。与人和者,谓之人乐;与天和者,谓之天乐。庄子曰:「吾师乎,吾师乎!(上敕下韭)万物而不为戾,泽及万世而不为仁,长于上古而不为寿,覆载天地、刻雕众形而不为巧,此之谓天乐。故曰:『知天乐者,其生也天行,其死也物化。静而与阴同德,动而与阳同波。』故知天乐者,无天怨,无人非,无物累,无鬼责。故曰:『其动也天,其静也地,一心定而王天下;其鬼不祟,其魂不疲,一心定而万物服。』言以虚静推于天地,通于万物,此之谓天乐。天乐者,圣人之心,以畜天下也。」

    夫帝王之德,以天地为宗,以道德为主,以无为为常。无为也,则用天下而有余;有为也,则为天下用而不足。故古之人贵夫无为也。上无为也,下亦无为也,是下与上同德。下与上同德则不臣。下有为也,上亦有为也,是上与下同道。上与下同道则不主。上必无为而用天下,下必有为为天下用。此不易之道也。故古之王天下者,知虽落天地,不自虑也;辩虽雕万物,不自说也;能虽穷海内,不自为也。天不产而万物化,地不长而万物育,帝王无为而天下功。故曰:莫神于天,莫富于地,莫大于帝王。故曰:帝王之德配天地。此乘天地,驰万物,而用人群之道也。

    本在于上,末在于下;要在于主,详在于臣。三军五兵之运,德在末也;赏罚利害,五刑之辟,教之末也;礼法度数,形名比详,治之末也;钟鼓之音,羽旄之容,乐之末也;哭泣衰绖,隆杀之服,哀之末也。此五末者,须精神之运,心术之动,然后从之者也。末学者,古人有之,而非所以先也。君先而臣从,父先而子从,兄先而弟从,长先而少从,男先而女从,夫先而妇从。夫尊卑先后,天地之行也,故圣人取象焉。天尊,地卑,神明之位也;春夏先,秋冬后,四时之序也;万物化作,萌区有状;盛衰之杀,变化之流也。夫天地至神,而有尊卑先后之序,而况人道乎!宗庙尚亲,朝廷尚尊,乡党尚齿,行事尚贤,大道之序也。语道而非其序者,非其道也;语道而非其道者,安取道哉!是故古之明大道者,先明天而道德次之,道德已明而仁义次之,仁义已明而分守次之,分守已明而形名次之,形名已明而因任次之,因任已明而原省次之,原省已明而是非次之,是非已明而赏罚次之,赏罚已明而愚知处宜,贵贱履位,仁贤不肖袭情,必分其能,必由其名。以此事上,以此畜下,以此治物,以此修身,知谋不用,必归其天,此之谓太平,治之至也。故书曰:「有形有名。」形名者,古人有之,而非所以先也。古之语大道者,五变而形名可举,九变而赏罚可言也。骤而语形名,不知其本也;骤而语赏罚,不知其始也。倒道而言,迕道而说者,人之所治也,安能治人!骤而语形名赏罚,此有知治之具,非知治之道。可用于天下,不足以用天下。此之谓辩士,一曲之人也。礼法数度,形名比详,古人有之。此下之所以事上,非上之所以畜下也。昔者舜问于尧曰:「天王之用心何如?」尧曰:「吾不敖无告,不废穷民,苦死者,嘉孺子而哀妇人,此吾所以用心已。」舜曰:「美则美矣,而未大也。」尧曰:「然则何如?」舜曰:「天德而出宁,日月照而四时行,若昼夜之有经,云行而雨施矣!」尧曰:「胶胶扰扰乎!子,天之合也;我,人之合也。」夫天地者,古之所大也,而黄帝、尧、舜之所共美也。故古之王天下者,奚为哉?天地而已矣!

    孔子西藏书于周室。子路谋曰:「由闻周之征藏史有老聃者,免而归居,夫子欲藏书,则试往因焉。」孔子曰:「善。」往见老聃,而老聃不许,于是翻十二经以说。老聃中其说,曰:「大谩,愿闻其要。」孔子曰:「要在仁义。」老聃曰:「请问仁义,人之性邪?」孔子曰:「然。君子不仁则不成,不义而不生。仁义,真人之性也,又将奚为矣?」老聃曰:「请问,何谓仁义?」孔子曰:「中心物恺,兼爱无私,此仁义之情也。」老聃曰:「意,几乎后言!夫兼爱,不亦迂夫!无私焉,乃私也。夫子若欲使天下无失其牧乎?则天地固有常矣,日月固有明矣,星辰固有列矣,禽兽固有群矣,树木固有立矣。夫子亦放德而行,遁遁而趋,已至矣;又何偈偈乎揭仁义,若击鼓而求亡子焉?意,夫子乱人之性也!」

    士成绮见老子而问曰:「吾闻夫子圣人也。吾固不辞远道而来愿见,百舍重趼而不敢息。今吾观子,非圣人也,鼠壤有余蔬而弃妹,不仁也!生熟不尽于前,而积敛无崖。」老子漠然不应。士成绮明日复见,曰:「昔者吾有剌于子,今吾心正郄矣,何故也?」老子曰:「夫巧知神圣之人,吾自以为脱焉。昔者子呼我牛也而谓之牛,呼我马也而谓之马。苟有其实,人与之名而弗受,再受其殃。吾服也恒服,吾非以服有服。」士成绮雁行避影,履行遂进而问:「修身若何?」老子曰:「而容崖然,而目冲然,而颡頯然,而口阚然,而状义然。似系马而止也。动而持,发也机,察而审,知巧而睹于泰,凡以为不信。边竟有人焉,其名为窃。」

  老子曰:「夫道,于大不终,于小不遗,故万物备。广广乎其无不容也,渊渊乎其不可测也。形德仁义,神之末也,非至人孰能定之!夫至人有世,不亦大乎,而不足以为之累。天下奋柄而不与之偕;审乎无假而不与利迁,极物之真,能守其本。故外天地,遗万物,而神未尝有所困也。通乎道,合乎德,通仁义,宾礼乐,至人之心有所定矣!」

    世之所贵道者,书也。书不过语,语有贵也。语之所贵者,意也,意有所随。意之所随者,不可以言传也,而世因贵言传书。世虽贵之哉,犹不足贵也,为其贵非其贵也。故视而可见者,形与色也;听而可闻者,名与声也。悲夫!世人以形色名声为足以得彼之情。夫形色名声,果不足以得彼之情,则知者不言,言者不知,而世岂识之哉!桓公读书于堂上,轮扁斲轮于堂下,释椎凿而上,问桓公曰:「敢问,公之所读者,何言邪?」公曰:「圣人之言也。」曰:「圣人在乎?」公曰:「已死矣。」曰:「然则君之所读者,古人之糟魄已夫!」桓公曰:「寡人读书,轮人安得议乎!有说则可,无说则死!」轮扁曰:「臣也以臣之事观之。斲轮,徐则甘而不固,疾则苦而不入,不徐不疾,得之于手而应于心,口不能言,有数存焉于其间。臣不能以喻臣之子,臣之子亦不能受之于臣,是以行年七十而老斲轮。古之人与其不可传也死矣,然则君之所读者,古人之糟魄已夫!」



天运第十四

    「天其运乎?地其运乎?日月其争于所乎?孰主张是?孰维纲是?孰居无事推而行是?意者其有机缄而不得已邪?意者其运转而不能自止邪?云者为雨乎?雨者为云乎?孰隆施是?孰居无事淫乐而劝是?风起北方,一西一东,有上彷徨。孰嘘吸是?孰居无事而披拂是?敢问何故?」巫咸祒囗曰:「来!吾语女。天有六极五常,帝王顺之则治,逆之则凶。九洛之事,治成德备,监照下土,天下戴之,此谓上皇。」

    商大宰荡问仁于庄子。庄子曰:「虎狼,仁也。」曰:「何谓也?」庄子曰:「父子相亲,何为不仁!」曰:「请问至仁。」庄子曰:「至仁无亲。」大宰曰:「荡闻之,无亲则不爱,不爱则不孝。谓至仁不孝,可乎?」庄子曰:「不然,夫至仁尚矣,孝固不足以言之。此非过孝之言也,不及孝之言也。夫南行者至于郢,北面而不见冥山,是何也?则去之远也。故曰:以敬孝易,以爱孝难;以爱孝易,以忘亲难;忘亲易,使亲忘我难;使亲忘我易,兼忘天下难;兼忘天下易,使天下兼忘我难。夫德遗尧、舜而不为也,利泽施于万世,天下莫知也,岂直大息而言仁孝乎哉!夫孝悌仁义,忠信贞廉,此皆自勉以役其德者也,不足多也。故曰:至贵,国爵并焉;至富,国财并焉;至愿,名誉并焉。是以道不渝。」

    北门成问于黄帝曰:「帝张咸池之乐于洞庭之野,吾始闻之惧,复闻之怠,卒闻之而惑;荡荡默默,乃不自得。」帝曰:「汝殆其然哉!吾奏之以人,征之以天,行之以礼义,建之以大清。四时迭起,万物循生;一盛一衰,文武伦经;一清一浊,阴阳调和,流光其声;蛰虫始作,吾惊之以雷霆;其卒无尾,其始无首;一死一生,一偾一起;所常无穷,而一不可待。女故惧也。吾又奏之以阴阳之和,烛之以日月之明;其声能短能长,能柔能刚,变化齐一,不主故常;在谷满谷,在坑满坑;涂郄守神,以物为量。其声挥绰,其名高明。是故鬼神守其幽,日月星辰行其纪。吾止之于有穷,流之于无止。子欲虑之而不能知也,望之而不能见也,逐之而不能及也;傥然立于四虚之道,倚于槁梧而吟。目知穷乎所欲见,力屈乎所欲逐,吾既不及已夫!形充空虚,乃至委蛇。女委蛇,故怠。吾又奏之以无怠之声,调之以自然之命。故若混逐丛生,林乐而无形,布挥而不曳,幽昏而无声。动于无方,居于窈冥;或谓之死,或谓之生;或谓之实,或谓之荣;行流散徙,不主常声。世疑之,稽于圣人。圣也者,达于情而遂于命也。天机不张而五官皆备。此之谓天乐,无言而心说。故有焱氏为之颂曰:『听之不闻其声,视之不见其形,充满天地,苞裹六极。』女欲听之而无接焉,而故惑也。乐也者,始于惧,惧故祟;吾又次之以怠,怠故遁;卒之于惑,惑故愚;愚故道,道可载而与之俱也。」

    孔子西游于卫,颜渊问师金曰:「以夫子之行为奚如?」师金曰:「惜乎!而夫子其穷哉!」颜渊曰:「何也?」师金曰:「夫刍狗之未陈也,盛以箧衍,巾以文绣,尸祝斋戒以将之。及其已陈也,行者践其首脊,苏者取而爨之而已;将复取而盛以箧衍,巾以文绣,游居寝卧其下,彼不得梦,必且数瞇焉。今而夫子亦取先王已陈刍狗,聚弟子游居寝卧其下。故伐树于宋,削迹于卫,穷于商周,是非其梦邪?围于陈蔡之间,七日不火食,死生相与邻,是非其瞇邪?夫水行莫如用舟,而陆行莫如用车。以舟之可行于水也,而求推之于陆,则没世不行寻常。古今非水陆与?周鲁非舟车与?今蕲行周于鲁,是犹推舟于陆也!劳而无功,身必有殃。彼未知夫无方之传,应物而不穷者也。且子独不见夫桔槔者乎?引之则俯,舍之则仰。彼,人之所引,非引人者也。故俯仰而不得罪于人。故夫三皇五帝之礼义法度,不矜于同而矜于治。故譬三皇五帝之礼义法度,其犹柤梨橘柚邪!其味相反而皆可于口。故礼义法度者,应时而变者也。今取蝯狙而衣以周公之服,彼必龁啮挽裂,尽去而后慊。观古今之异,犹蝯狙之异乎周公也。故西施病心而矉其里,其里之丑人见之而美之,归亦捧心而矉其里。其里之富人见之,坚闭门而不出;贫人见之,挈妻子而去走。彼知矉美而不知矉之所以美。惜乎,而夫子其穷哉!」

    孔子行年五十有一而不闻道,乃南之沛见老聃。老聃曰:「子来乎?吾闻子,北方之贤者也,子亦得道乎?」孔子曰:「未得也。」老子曰:「子恶乎求之哉?」曰:「吾求之于度数,五年而未得也。」老子曰:「子又恶乎求之哉?」曰:「吾求之于阴阳,十有二年而未得也。」老子曰:「然,使道而可献,则人莫不献之于其君;使道而可进,则人莫不进之于其亲;使道而可以告人,则人莫不告其兄弟;使道而可以与人,则人莫不与其子孙。然而不可者,无它也,中无主而不止,外无正而不行。由中出者,不受于外,圣人不出;由外入者,无主于中,圣人不隐。名,公器也,不可多取。仁义,先王之蘧庐也,止可以一宿而不可久处。觏而多责。古之至人,假道于仁,托宿于义,以游逍遥之墟,食于苟简之田,立于不贷之圃。逍遥,无为也;苟简,易养也;不贷,无出也。古者谓是采真之游。以富为是者,不能让禄;以显为是者,不能让名;亲权者,不能与人柄,操之则栗,舍之则悲,而一无所鉴,以窥其所不休者,是天之戮民也。怨、恩、取、与、谏、教、生杀八者,正之器也,唯循大变无所湮者为能用之。故曰:正者,正也。其心以为不然者,天门弗开矣。」

    孔子见老聃而语仁义。老聃曰:「夫播糠眯目,则天地四方易位矣;蚊虻噆肤,则通昔不寐矣。夫仁义憯然,乃愤吾心,乱莫大焉。吾子使天下无失其朴,吾子亦放风而动,总德而立矣!又奚杰然若负建鼓而求亡子者邪!夫鹄不日浴而白,乌不日黔而黑。黑白之朴,不足以为辩;名誉之观,不足以为广。泉涸,鱼相与处于陆,相呴以湿,相濡以沫,不若相忘于江湖。」

    孔子见老聃归,三日不谈。弟子问曰:「夫子见老聃,亦得将何规哉?」孔子曰:「吾乃今于是乎见龙!龙,合而成体,散而成章,乘乎云气而养乎阴阳。予口张而不能嗋,予又何规老聃哉?」子贡曰:「然则人固有尸居而龙见,雷声而渊默,发动如天地者乎?赐亦可得而观乎?」遂以孔子声见老聃。老聃方将倨堂而应,微曰:「予年运而往矣,子将何以戒我乎?」子贡曰:「夫三皇五帝之治天下不同,其系声名一也。而先生独以为非圣人,如何哉?」老聃曰:「小子少进!子何以谓不同?」对曰:「尧授舜,舜授禹。禹用力而汤用兵,文王顺纣而不敢逆,武王逆纣而不肯顺,故曰不同。」老聃曰:「小子少进,余语女三皇五帝之治天下。黄帝之治天下,使民心一,民有其亲死不哭而民不非也。尧之治天下,使民心亲。民有为其亲杀其服而民不非也。舜之治天下,使民心竞。民孕妇十月生子,子生五月而能言,不至乎孩而始谁,则人始有夭矣。禹之治天下,使民心变,人有心而兵有顺,杀盗非杀,人自为种而天下耳。是以天下大骇,儒墨皆起。其作始有伦,而今乎妇女,何言哉!余语汝,三皇五帝之治天下,名曰治之,而乱莫甚焉。三皇之知,上悖日月之明,下睽山川之精,中堕四时之施。其知憯于蛎虿之尾,鲜规之兽,莫得安其性命之情者,而犹自以为圣人,不可耻乎?其无耻也!」子贡蹴蹴然立不安。

    孔子谓老聃曰:「丘治《诗》、《书》、《礼》、《乐》、《易》、《春秋》六经,自以为久矣,孰知其故矣;以奸者七十二君,论先王之道而明周、召之迹,一君无所钩用。甚矣夫!人之难说也,道之难明邪?」老子曰:「幸矣,子之不遇治世之君也!夫六经,先王之陈迹也,岂其所以迹哉!今子之所言,犹迹也。夫迹,履之所出,而迹岂履哉!夫白鶂之相视,眸子不运而风化;虫,雄鸣于上风,雌应于下风而化。类自为雌雄,故风化。性不可易,命不可变,时不可止,道不可壅。苟得于道,无自而不可;失焉者,无自而可。」孔子不出三月,复见,曰:「丘得之矣。乌鹊孺,鱼傅沫,细要者化,有弟而兄啼。久矣,夫丘不与化为人!不与化为人,安能化人。」老子曰:「可,丘得之矣!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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刻意第十五

     刻意尚行,离世异俗,高论怨诽,为亢而已矣。此山谷之士,非世之人,枯槁赴渊者之所好也。语仁义忠信,恭俭推让,为修而已矣。此平世之士,教诲之人,游居学者之所好也。语大功,立大名,礼君臣,正上下,为治而已矣。此朝廷之士,尊主强国之人,致功并兼者之所好也。就薮泽,处闲旷,钓鱼闲处,无为而已矣。此江海之士,避世之人,闲暇者之所好也。吹呴呼吸,吐故纳新,熊经鸟申,为寿而已矣。此道引之士,养形之人,彭祖寿考者之所好也。若夫不刻意而高,无仁义而修,无功名而治,无江海而闲,不道引而寿,无不忘也,无不有也。澹然无极而众美从之。此天地之道,圣人之德也。故曰:夫恬惔寂漠,虚无无为,此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质也。故曰:圣人休休焉则平易矣。平易则恬淡矣。平易恬惔,则忧患不能入,邪气不能袭,故其德全而神不亏。故曰,圣人之生也天行,其死也物化。静而与阴同德,动而与阳同波。不为福先,不为祸始。感而后应,迫而后动,不得已而后起。去知与故,遁天之理。故无天灾,无物累,无人非,无鬼责。其生若浮,其死若休。不思虑,不豫谋。光矣而不耀,信矣而不期。其寝不梦,其觉无忧。其神纯粹,其魂不罢。虚无恬惔,乃合天德。故曰,悲乐者,德之邪;喜怒者,道之过;好恶者,德之失。故心不忧乐,德之至也;一而不变,静之至也;无所于忤,虚之至也;不与物交,淡之至也;无所于逆,粹之至也。故曰,形劳而不休则弊,精用而不已则劳,劳则竭。水之性,不杂则清,莫动则平;郁闭而不流,亦不能清;天德之象也。故曰:纯粹而不杂,静一而不变,淡而无为,动而以天行,此养神之道也。夫有干越之剑者,柙而藏之,不敢用也,宝之至也。精神四达并流,无所不极,上际于天,下蟠于地,化育万物,不可为象,其名为同帝。纯素之道,唯神是守。守而勿失,与神为一。一之精通,合于天伦。野语有之曰:「众人重利,廉士重名,贤士尚志,圣人贵精。」故素也者,谓其无所与杂也;纯也者,谓其不亏其神也。能体纯素,谓之真人。



缮性第十六

    缮性于俗,学以求复其初;滑欲于俗,思以求致其明;谓之蔽蒙之民。古之治道者,以恬养知。生而无以知为也,谓之以知养恬。知与恬交相养,而和理出其性。夫德,和也;道,理也。德无不容,仁也;道无不理,义也;义明而物亲,忠也;中纯实而反乎情,乐也;信行容体而顺乎文,礼也。礼乐遍行,则天下乱矣。彼正而蒙己德,德则不冒。冒则物必失其性也。古之人,在混芒之中,与一世而得澹漠焉。当是时也,阴阳和静,鬼神不扰,四时得节,万物不伤,群生不夭,人虽有知,无所用之,此之谓至一。当是时也,莫之为而常自然。逮德下衰,及燧人、伏羲始为天下,是故顺而不一。德又下衰,及神农、黄帝始为天下,是故安而不顺。德又下衰,及唐、虞始为天下,兴治化之流,浇淳散朴,离道以善,险德以行,然后去性而从于心。心与心识知而不足以定天下,然后附之以文,益之以博。文灭质,博溺心,然后民始惑乱,无以反其性情而复其初。由是观之,世丧道矣,道丧世矣,世与道交相丧也。道之人何由兴乎世,世亦何由兴乎道哉!道无以兴乎世,世无以兴乎道,虽圣人不在山林之中,其德隐矣。隐,故不自隐。古之所谓隐士者,非伏其身而弗见也,非闭其言而不出也,非藏其知而不发也,时命大谬也。当时命而大行乎天下,则反一无迹;不当时命而大穷乎天下,则深根宁极而待:此存身之道也。古之存身者,不以辩饰知,不以知穷天下,不以知穷德,危然处其所而反其性已,又何为哉!道固不小行,德固不小识。小识伤德,小行伤道。故曰:正己而已矣。乐全之谓得志。古之所谓得志者,非轩冕之谓也,谓其无以益其乐而已矣。今之所谓得志者,轩冕之谓也。轩冕在身,非性命也,物之傥来,寄者也。寄之,其来不可圉,其去不可止。故不为轩冕肆志,不为穷约趋俗,其乐彼与此同,故无忧而已矣!今寄去则不乐。由是观之,虽乐,未尝不荒也。故曰:丧己于物,失性于俗者,谓之倒置之民。



秋水第十七

    秋水时至,百川灌河。泾流之大,两涘渚崖之间,不辩牛马。于是焉河伯欣然自喜,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己。顺流而东行,至于北海,东面而视,不见水端。于是焉河伯始旋其面目,望洋向若而叹曰:「野语有之曰:『闻道百,以为莫己若者。』我之谓也。且夫我尝闻少仲尼之闻,而轻伯夷之义者,始吾弗信。今我睹子之难穷也,吾非至于子之门则殆矣,吾长见笑于大方之家。」北海若曰:「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,拘于虚也;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,笃于时也;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,束于教也。今尔出于崖涘,观于大海,乃知尔丑,尔将可与语大理矣。天下之水,莫大于海,万川归之,不知何时止而不盈;尾闾泄之,不知何时已而不虚;春秋不变,水旱不知。此其过江河之流,不可为量数。而吾未尝以此自多者,自以比形于天地,而受气于阴阳,吾在于天地之间,犹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。方存乎见小,又奚以自多!计四海之在天地之间也,不似礨空之在大泽乎?计中国之在海内不似稊米之在太仓乎?号物之数谓之万,人处一焉;人卒九州岛,谷食之所生,舟车之所通,人处一焉;此其比万物也,不似豪末之在于马体乎?五帝之所连,三王之所争,仁人之所忧,任士之所劳,尽此矣!伯夷辞之以为名,仲尼语之以为博。此其自多也,不似尔向之自多于水乎?」

    河伯曰:「然则吾大天地而小豪末,可乎?」北海若曰:「否。夫物,量无穷,时无止,分无常,终始无故。是故大知观于远近,故小而不寡,大而不多:知量无穷。证向今故,故遥而不闷,掇而不跂,知时无止;察乎盈虚,故得而不喜,失而不忧,知分之无常也;明乎坦涂,故生而不说,死而不祸,知终始之不可故也。计人之所知,不若其所不知;其生之时,不若未生之时;以其至小,求穷其至大之域,是故迷乱而不能自得也。由此观之,又何以知毫末之足以定至细之倪,又何以知天地之足以穷至大之域!」

    河伯曰:「世之议者皆曰:『至精无形,至大不可围。』是信情乎?」北海若曰:「夫自细视大者不尽,自大视细者不明。夫精,小之微也;郛,大之殷也:故异便。此势之有也。夫精粗者,期于有形者也;无形者,数之所不能分也;不可围者,数之所不能穷也。可以言论者,物之粗也;可以意致者,物之精也;言之所不能论,意之所不能察致者,不期精粗焉。是故大人之行,不出乎害人,不多仁恩;动不为利,不贱门隶;货财弗争,不多辞让;事焉不借人,不多食乎力,不贱贪污;行殊乎俗,不多辟异;为在从众,不贱佞谄;世之爵禄不足以为劝,戮耻不足以为辱;知是非之不可为分,细大之不可为倪。闻曰:『道人不闻,至德不得,大人无己。』约分之至也。」

    河伯曰:「若物之外,若物之内,恶至而倪贵贱?恶至而倪小大?」北海若曰:「以道观之,物无贵贱;以物观之,自贵而相贱;以俗观之,贵贱不在己。以差观之,因其所大而大之,则万物莫不大;因其所小而小之,则万物莫不小。知天地之为稊米也,知毫末之为丘山也,则差数睹矣。以功观之,因其所有而有之,则万物莫不有;因其所无而无之,则万物莫不无。知东西之相反而不可以相无,则功分定矣。以趣观之,因其所然而然之,则万物莫不然;因其所非而非之,则万物莫不非。知尧、桀之自然而相非,则趣操睹矣。昔者尧、舜让而帝,之、哙让而绝;汤、武争而王,白公争而灭。由此观之,争让之礼,尧、桀之行,贵贱有时,未可以为常也。梁丽可以冲城,而不可以窒穴,言殊器也;骐骥骅骝,一日而驰千里,捕鼠不如狸狌,言殊技也;鸱鸺夜撮蚤,察毫末,昼出瞋目而不见丘山,言殊性也。故曰,盖师是而无非,师治而无乱乎?是未明天地之理,万物之情也。是犹师天而无地,师阴而无阳,其不可行明矣!然且语而不舍,非愚则诬也!帝王殊禅,三代殊继。差其时,逆其俗者,谓之篡夫;当其时,顺其俗者,谓之义之徒。默默乎河伯!女恶知贵贱之门,小大之家!」

    河伯曰:「然则我何为乎?何不为乎?吾辞受趣舍,吾终奈何?」北海若曰:「以道观之,何贵何贱,是谓反衍;无拘而志,与道大蹇。何少何多,是谓谢施;无一而行,与道参差。严乎若国之有君,其无私德;繇繇乎若祭之有社,其无私福;泛泛乎其若四方之无穷,其无所畛域。兼怀万物,其孰承翼?是谓无方。万物一齐,孰短孰长?道无终始,物有死生,不恃其功。一虚一满,不位乎其形。年不可举,时不可止。消息盈虚,终则有始。是所以语大义之方,论万物之理也。物之生也,若骤若驰。无动而不变,无时而不移。何为乎,何不为乎?夫固将自化。」河伯曰:「然则何贵于道邪?」

    北海若曰:「知道者必达于理,达于理者必明于权,明于权者不以物害己。至德者,火弗能热,水弗能溺,寒暑弗能害,禽兽弗能贼。非谓其薄之也,言察乎安危,宁于祸福,谨于去就,莫之能害也。故曰,天在内,人在外,德在乎天。知天人之行,本乎天,位乎得;蹢躅而屈伸,反要而语极。」曰:「何谓天?何谓人?」北海若曰:「牛马四足,是谓天;落马首,穿牛鼻,是谓人。故曰,无以人灭天,无以故灭命,无以得殉名。谨守而勿失,是谓反其真。」

    夔怜蚿,蚿怜蛇,蛇怜风,风怜目,目怜心。夔谓蚿曰:「吾以一足(足今)踔而行,予无如矣。今子之使万足,独奈何?」蚿曰:「不然。子不见夫唾者乎?喷则大者如珠,小者如雾,杂而下者不可胜数也。今予动吾天机,而不知其所以然。」蚿谓蛇曰:「吾以众足行,而不及子之无足,何也?」蛇曰:「夫天机之所动,何可易邪?吾安用足哉!」蛇谓风曰:「予动吾脊胁而行,则有似也。今子蓬蓬然起于北海,蓬蓬然入于南海,而似无有,何也?」风曰:「然,予蓬蓬然起于北海而入于南海也,然而指我则胜我,(鱼酋)我亦胜我。虽然,夫折大木,蜚大屋者,唯我能也。故以众小不胜为大胜也。为大胜者,唯圣人能之。」

    孔子游于匡,宋人围之数匝,而弦歌不辍。子路入见,曰:「何夫子之娱也?」孔子曰:「来,吾语女。我讳穷久矣,而不免,命也;求通久矣,而不得,时也。当尧、舜而天下无穷人,非知得也;当桀、纣而天下无通人,非知失也:时势适然。夫水行不避蛟龙者,渔父之勇也;陆行不避兕虎者,猎夫之勇也;白刃交于前,视死若生者,烈士之勇也;知穷之有命,知通之有时,临大难而不惧者,圣人之勇也。由处矣!吾命有所制矣!」无几何,将甲者进,辞曰:「以为阳虎也,故围之;今非也,请辞而退。」

    公孙龙问于魏牟曰:「龙少学先王之道,长而明仁义之行;合同异,离坚白;然不然,可不可;困百家之知,穷众口之辩:吾自以为至达已。今吾闻庄子之言,茫然异之。不知论之不及与?知之弗若与?今吾无所开吾喙,敢问其方。」公子牟隐机大息,仰天而笑曰:「子独不闻夫埳井之蛙乎?谓东海之鳖曰:『吾乐与!吾跳梁乎井干之上,入休乎缺甃之崖。赴水则接掖持颐,蹶泥则没足灭跗。还虷蟹与科斗,莫吾能若也。且夫擅一壑之水,而跨跱埳井之乐,此亦至矣。夫子奚不时来入观乎?』东海之鳖左足未入,而右膝已絷矣。于是逡巡而却,告之海曰:『夫千里之远,不足以举其大;千仞之高,不足以极其深。禹之时,十年九潦,而水弗为加益;汤之时,八年七旱,而崖不为加损。夫不为顷久推移,不以多少进退者,此亦东海之大乐也。』于是埳井之蛙闻之,适适然惊,规规然自失也。且夫知不知是非之竟,而犹欲观于庄子之言,是犹使蚊负山,商蚷驰河也,必不胜任矣。且夫知不知论极妙之言,而自适一时之利者,是非埳井之蛙与?且彼方跐黄泉而登大皇,无南无北,奭然四解,沦于不测;无东无西,始于玄冥,反于大通。子乃规规然而求之以察,索之以辩,是直用管窥天,用锥指地也,不亦小乎?子往矣!且子独不闻夫寿陵余子之学于邯郸与?未得国能,又失其故行矣,直匍匐而归耳。今子不去,将忘子之故,失子之业。」公孙龙口呿而不合,舌举而不下,乃逸而走。

    庄子钓于濮水。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,曰:「愿以竟内累矣!」庄子持竿不顾,曰:「吾闻楚有神龟,死已三千岁矣。王巾笥而藏之庙堂之上。此龟者,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?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?」二大夫曰:「宁生而曳尾涂中。」庄子曰:「往矣!吾将曳尾于涂中。」

    惠子相梁,庄子往见之。或谓惠子曰:「庄子来,欲代子相。」于是惠子恐,搜于国中三日三夜。庄子往见之,曰:「南方有鸟,其名鹓鶵,子知之乎?夫鹓鶵,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,非梧桐不止,非练实不食,非醴泉不饮。于是鸱得腐鼠,鹓鶵过之,仰而视之曰:『吓!』今子欲以子之梁国而吓我邪?」

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。庄子曰:「鯈鱼出游从容,是鱼之乐也。」惠子曰︰「子非鱼,安知鱼之乐?」庄子曰:「子非我,安知我不知鱼之乐?」惠子曰「我非子,固不知子矣;子固非鱼也,子之不知鱼之乐,全矣!」庄子曰:「请循其本。子曰『汝安知鱼乐』云者,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。我知之濠上也。」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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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水月云天 发表于 2008-1-8 22:25:40 | 只看该作者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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至乐第十八

     天下有至乐无有哉?有可以活身者无有哉?今奚为奚据?奚避奚处?奚就奚去?奚乐奚恶?夫天下之所尊者,富贵寿善也;所乐者,身安厚味美服好色音声也;所下者,贫贱夭恶也;所苦者,身不得安逸,口不得厚味,形不得美服,目不得好色,耳不得音声。若不得者,则大忧以惧,其为形也亦愚哉!夫富者,苦身疾作,多积财而不得尽用,其为形也亦外矣!夫贵者,夜以继日,思虑善否,其为形也亦疏矣!人之生也,与忧俱生。寿者惛惛,久忧不死,何之苦也!其为形也亦远矣!烈士为天下见善矣,未足以活身。吾未知善之诚善邪?诚不善邪?若以为善矣,不足活身;以为不善矣,足以活人。故曰:「忠谏不听,蹲循勿争。」故夫子胥争之以残其形;不争,名亦不成。诚有善无有哉?今俗之所为与其所乐,吾又未知乐之果乐邪?果不乐邪?吾观夫俗之所乐举群趣者,誙誙然如将不得已,而皆曰乐者,吾未之乐也,亦未之不乐也。果有乐无有哉?吾以无为诚乐矣,又俗之所大苦也。故曰:「至乐无乐,至誉无誉。」天下是非果未可定也。虽然,无为可以定是非。至乐活身,唯无为几存。请尝试言之:天无为以之清,地无为以之宁。故两无为相合,万物皆化生。芒乎芴乎,而无从出乎!芴乎芒乎,而无有象乎!万物职职,皆从无为殖。故曰:「天地无为也而无不为也。」人也孰能得无为哉!

    庄子妻死,惠子吊之,庄子则方箕踞鼓盆而歌。惠子曰:「与人居,长子老身,死不哭亦足矣,又鼓盆而歌,不亦甚乎!」庄子曰:「不然。是其始死也,我独何能无概然!察其始而本无生;非徒无生也,而本无形;非徙无形也,而本无气。杂乎芒芴之间,变而有气,气变而有形,形变而有生。今又变而之死。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。人且偃然寝于巨室,而我噭噭然随而哭之,自以为不通乎命,故止也。」

    支离叔与滑介叔观于冥伯之丘,昆仑之虚,黄帝之所休。俄而柳生其左肘,其意蹶蹶然恶之。支离叔曰:「子恶之乎?」滑介叔曰:「亡,予何恶!生者,假借也。假之而生生者,尘垢也。死生为昼夜。且吾与子观化而化及我,我又何恶焉!」

    庄子之楚,见空髑髅,髐然有形。撽以马捶,因而问之,曰:「夫子贪生失理,而为此乎?将子有亡国之事、斧铖之诛,而为此乎?将子有不善之行,愧遗父母妻子之丑而为此乎?将子有冻馁之患,而为此乎?将子之春秋故及此乎?」于是语卒,援髑髅,枕而卧。夜半,髑髅见梦曰:「子之谈者似辩士,视子所言,皆生人之累也,死则无此矣。子欲闻死之说乎?」庄子曰:「然。」髑髅曰:「死,无君于上,无臣于下;亦无四时之事,从然以天地为春秋,虽南面王乐,不能过也。」庄子不信,曰:「吾使司命复生子形,为子骨肉肌肤,反子父母、妻子、闾里、知识,子欲之乎?」髑髅深矉蹙頞曰:「吾安能弃南面王乐而复为人间之劳乎!」

    颜渊东之齐,孔子有忧色。子贡下席而问曰:「小子敢问,回东之齐,夫子有忧色,何邪?」孔子曰:「善哉女问!昔者管子有言,丘甚善之,曰:『褚小者不可以怀大,绠短者不可以汲深。』夫若是者,以为命有所成而形有所适也,夫不可损益。吾恐回与齐侯言尧、舜、黄帝之道,而重以燧人、神农之言。彼将内求于己而不得,不得则惑,人惑则死。且女独不闻邪?昔者海鸟止于鲁郊,鲁侯御而觞之于庙,奏九韶以为乐,具太牢以为膳。鸟乃眩视忧悲,不敢食一脔,不敢饮一杯,三日而死。此以己养养鸟也,非以鸟养养鸟也。夫以鸟养养鸟者,宜栖之深林,游之坛陆,浮之江湖,食之鳅鲦,随行列而止,委蛇而处。彼唯人言之恶闻,奚以夫譊譊为乎!咸池九韶之乐,张之洞庭之野,鸟闻之而飞,兽闻之而走,鱼闻之而下入,人卒闻之,相与还而观之。鱼处水而生,人处水而死。彼必相与异,其好恶故异也。故先圣不一其能,不同其事。名止于实,义设于适,是之谓条达而福持。」

    列子行,食于道从,见百岁髑髅,攓蓬而指之曰:「唯予与女知而未尝死,未尝生也。若果养乎?予果欢乎?」种有机?得水则为绝,得水土之际则为蛙蠙之衣,生于陵屯则为陵舄,陵舄得郁栖则为乌足,乌足之根为蛴螬,其叶为胡蝶。胡蝶胥也化而为虫,生于灶下,其状若脱,其名为鸲掇。鸲掇千日为鸟,其名为干余骨。干余骨之沫为斯弥,斯弥为食酰。颐辂生乎食酰,黄軦生乎九猷,瞀芮生乎腐蠸。羊奚比乎不(上笋下子),久竹生青宁,青宁生程,程生马,马生人,人又反入于机。万物皆出于机,皆入于机。」



达生第十九

     达生之情者,不务生之所无以为;达命之情者,不务知之所无奈何。养形必先之以物,物有余而形不养者有之矣;有生必先无离形,形不离而生亡者有之矣。生之来不能却,其去不能止。悲夫!世之人以为养形足以存生;而养形果不足以存生,则世奚足为哉!虽不足为而不可不为者,其为不免矣!夫欲免为形者,莫如弃世。弃世则无累,无累则正平,正平则与彼更生,更生则几矣!事奚足弃而生奚足遗?弃事则形不劳,遗生则精不亏。夫形全精复,与天为一。天地者,万物之父母也。合则成体,散则成始。形精不亏,是谓能移。精而又精,反以相天。

    子列子问关尹曰:「至人潜行不窒,蹈火不热,行乎万物之上而不栗。请问何以至于此?」关尹曰:「是纯气之守也,非知巧果敢之列。居,予语女!凡有貌象声色者,皆物也,物与物何以相远?夫奚足以至乎先?是色而已。则物之造乎不形,而止乎无所化。夫得是而穷之者,物焉得而止焉!彼将处乎不淫之度,而藏乎无端之纪,游乎万物之所终始。壹其性,养其气,合其德,以通乎物之所造。夫若是者,其天守全,其神无郄,物奚自入焉!夫醉者之坠车,虽疾不死。骨节与人同而犯害与人异,其神全也。乘亦不知也,坠亦不知也,死生惊惧不入乎其胸中,是故遻物而不慑。彼得全于酒而犹若是,而况全于天乎?圣人藏于天,故莫之能伤也。复雠者,不折镆干;虽有忮心者,不怨飘瓦,是以天下平均。故无攻战之乱,无杀戮之刑者,由此道也。不开人之天,而开天之天。开天者德生,开人者贼生。不厌其天,不忽于人,民几乎以其真。」
达生之情者,不务生之所无以为;达命之情者,不务知之所无奈何。养形必先之以物,物有余而形不养者有之矣;有生必先无离形,形不离而生亡者有之矣。生之来不能却,其去不能止。悲夫!世之人以为养形足以存生;而养形果不足以存生,则世奚足为哉!虽不足为而不可不为者,其为不免矣!夫欲免为形者,莫如弃世。弃世则无累,无累则正平,正平则与彼更生,更生则几矣!事奚足弃而生奚足遗?弃事则形不劳,遗生则精不亏。夫形全精复,与天为一。天地者,万物之父母也。合则成体,散则成始。形精不亏,是谓能移。精而又精,反以相天。

    子列子问关尹曰:「至人潜行不窒,蹈火不热,行乎万物之上而不栗。请问何以至于此?」关尹曰:「是纯气之守也,非知巧果敢之列。居,予语女!凡有貌象声色者,皆物也,物与物何以相远?夫奚足以至乎先?是色而已。则物之造乎不形,而止乎无所化。夫得是而穷之者,物焉得而止焉!彼将处乎不淫之度,而藏乎无端之纪,游乎万物之所终始。壹其性,养其气,合其德,以通乎物之所造。夫若是者,其天守全,其神无郄,物奚自入焉!夫醉者之坠车,虽疾不死。骨节与人同而犯害与人异,其神全也。乘亦不知也,坠亦不知也,死生惊惧不入乎其胸中,是故遻物而不慑。彼得全于酒而犹若是,而况全于天乎?圣人藏于天,故莫之能伤也。复雠者,不折镆干;虽有忮心者,不怨飘瓦,是以天下平均。故无攻战之乱,无杀戮之刑者,由此道也。不开人之天,而开天之天。开天者德生,开人者贼生。不厌其天,不忽于人,民几乎以其真。」

    仲尼适楚,出于林中,见佝偻者承蜩,犹掇之也。仲尼曰:「子巧乎,有道邪?」曰:「我有道也。五六月累丸二而不坠,则失者锱铢;累三而不坠,则失者十一;累五而不坠,犹掇之也。吾处身也,若厥株拘;吾执臂也,若槁木之枝。虽天地之大,万物之多,而唯蜩翼之知。吾不反不侧,不以万物易蜩之翼,何为而不得!」孔子顾谓弟子曰:「用志不分,乃凝于神。其佝偻丈人之谓乎!」

    颜渊问仲尼曰:「吾尝济乎觞深之渊,津人操舟若神。吾问焉,曰:『操舟可学邪?』曰:『可。善游者数能。若乃夫没人,则未尝见舟而便操之也。』吾问焉而不吾告,敢问何谓也?」仲尼曰:「善游者数能,忘水也。若乃夫没人之未尝见舟而便操之也,彼视渊若陵,视舟之覆,犹其车却也。覆却万方陈乎前而不得入其舍,恶往而不暇!以瓦注者巧,以钩注者惮,以黄金注者殙。其巧一也,而有所矜,则重外也。凡外重者内拙。」

    田开之见周威公,威公曰:「吾闻祝肾学生,吾子与祝肾游,亦何闻焉?」田开之曰:「开之操拔篲以侍门庭,亦何闻于夫子!」威公曰:「田子无让,寡人愿闻之。」开之曰:「闻之夫子曰:『善养生者,若牧羊然,视其后者而鞭之。』」威公曰:「何谓也?」田开之曰:「鲁有单豹者,岩居而水饮,不与民共利,行年七十而犹有婴儿之色,不幸遇饿虎,饿虎杀而食之。有张毅者,高门县薄,无不走也,行年四十而有内热之病以死。豹养其内而虎食其外,毅养其外而病攻其内。此二子者,皆不鞭其后者也。」仲尼曰:「无入而藏,无出而阳,柴立其中央。三者若得,其名必极。夫畏涂者,十杀一人,则父子兄弟相戒也,必盛卒徒而后敢出焉,不亦知乎!人之所取畏者,衽席之上,饮食之间,而不知为之戒者,过也!」

    祝宗人玄端以临牢筴柙,说彘曰:「汝奚恶死!吾将三月豢汝,十日戒,三日齐,藉白茅,加汝肩尻乎雕俎之上,则汝为之乎?」为彘谋,曰:「不如食以糠糟而错之牢筴之中。」自为谋,则苟生有轩冕之尊,死得于腞楯之上,聚偻之中则为之。为彘谋则去之,自为谋则取之,所异彘者何也!

    桓公田于泽,管仲御,见鬼焉。公抚管仲之手曰:「仲父何见?」对曰:「臣无所见。」公反,诶诒为病,数日不出。齐士有皇子告敖者,曰:「公则自伤,鬼恶能伤公!夫忿滀之气,散而不反,则为不足;上而不下,则使人善怒;下而不上,则使人善忘;不上不下,中身当心,则为病。」桓公曰:「然则有鬼乎?」曰:「有。沈有履。灶有髻。户内之烦壤,雷霆处之;东北方之下者,倍阿鲑蠪跃之;西北方之下者,则泆阳处之。水有罔象,丘有峷,山有夔,野有彷徨,泽有委蛇。」公曰:「请问委蛇之状何如?」皇子曰:「委蛇,其大如毂,其长如辕,紫衣而朱冠。其为物也,恶闻雷车之声,则捧其首而立。见之者殆乎霸。」桓公辴然而笑曰:「此寡人之所见者也。」于是正衣冠与之坐,不终日而不知病之去也。

    纪渻子为王养斗鸡。十日而问:「鸡已乎?」曰:「未也,方虚憍而恃气。」十日又问,曰:「未也,犹应向景。」十日又问,曰:「未也,犹疾视而盛气。」十日又问,曰:「几矣,鸡虽有鸣者,已无变矣,望之似木鸡矣,其德全矣。异鸡无敢应者,反走矣。」

    孔子观于吕梁,县水三十仞,流沫四十里,鼋鼍鱼鳖之所不能游也。见一丈夫游之,以为有苦而欲死也。使弟子并流而拯之。数百步而出,被发行歌而游于塘下。孔子从而问焉,曰:「吾以子为鬼,察子则人也。请问:蹈水有道乎?」曰:「亡,吾无道。吾始乎故,长乎性,成乎命。与齐俱入,与汩偕出,从水之道而不为私焉。此吾所以蹈之也。」孔子曰:「何谓始乎故,长乎性,成乎命?」曰:「吾生于陵而安于陵,故也;长于水而安于水,性也;不知吾所以然而然,命也。」

    梓庆削木为鐻,鐻成,见者惊犹鬼神。鲁侯见而问焉,曰:「子何术以为焉?」对曰:「臣工人,何术之有!虽然,有一焉。臣将为鐻,未尝敢以耗气也,必齐以静心。齐三日,而不敢怀庆赏爵禄;齐五日,不敢怀非誉巧拙;齐七日,辄然忘吾有四枝形体也。当是时也,无公朝。其巧专而外骨消,然后入山林,观天性;形躯至矣,然后成见鐻,然后加手焉;不然则已。则以天合天,器之所以疑神者,其是与!」

  东野稷以御见庄公,进退中绳,左右旋中规。庄公以为文弗过也。使之钩百而反。颜阖遇之,入见曰:「稷之马将败。」公密而不应。少焉,果败而反。公曰:「子何以知之?」曰:「其马力竭矣,而犹求焉,故曰败。」

  工倕旋而盖规矩,指与物化而不以心稽,故其灵台一而不桎。忘足,履之适也;忘要,带之适也;知忘是非,心之适也;不内变,不外从,事会之适也;始乎适而未尝不适者,忘适之适也。

    有孙休者,踵门而诧子扁庆子曰:「休居乡不见谓不修,临难不见谓不勇。然而田原不遇岁,事君不遇世,宾于乡里,逐于州部,则胡罪乎天哉?休恶遇此命也?」扁子曰:「子独不闻夫至人之自行邪?忘其肝胆,遗其耳目,芒然彷徨乎尘垢之外,逍遥乎无事之业,是谓为而不恃,长而不宰。今汝饰知以惊愚,修身以明污,昭昭乎若揭日月而行也。汝得全而形躯,具而九窍,无中道夭于聋盲跛蹇而比于人数,亦幸矣,又何暇乎天之怨哉!子往矣!」孙子出,扁子入。坐有间,仰天而叹。弟子问曰:「先生何为叹乎?」扁子曰︰「向者休来,吾告之以至人之德,吾恐其惊而遂至于惑也。」弟子曰:「不然。孙子之所言是邪?先生之所言非邪?非固不能惑是。孙子所言非邪?先生所言是邪?彼固惑而来矣,又奚罪焉!」扁子曰:「不然。昔者有鸟止于鲁郊,鲁君说之,为具太牢以飨之,奏九韶以乐之。鸟乃始忧悲眩视,不敢饮食。此之谓以己养养鸟也。若夫以鸟养养鸟者,宜栖之深林,浮之江湖,食之以委蛇,则平陆而已矣。今休,款启寡闻之民也,吾告以至人之德,譬之若载鼷以车马,乐鴳以钟鼓也,彼又恶能无惊乎哉!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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山木第二十

    庄子行于山中,见大木,枝叶盛茂。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取也。问其故,曰:「无所可用。」庄子曰:「此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。」夫子出于山,舍于故人之家。故人喜,命竖子杀雁而烹之。竖子请曰:「其一能鸣,其一不能鸣,请奚杀?」主人曰:「杀不能鸣者。」明日,弟子问于庄子曰:「昨日山中之木,以不材得终其天年;今主人之雁,以不材死。先生将何处?」庄子笑曰:「周将处夫材与不材之间。材与不材之间,似之而非也,故未免乎累。若夫乘道德而浮游则不然。无誉无訾,一龙一蛇,与时俱化,而无肯专为;一上一下,以和为量,浮游乎万物之祖;物物而不物于物,则胡可得而累邪!此神农、黄帝之法则也。若夫万物之情,人伦之传,则不然。合则离,成则毁;廉则挫,尊则议,有为则亏,贤则谋,不肖则欺。胡可得而必乎哉!悲夫,弟子志之,其唯道德之乡乎!」

    市南宜僚见鲁侯,鲁侯有忧色。市南子曰:「君有忧色,何也?」鲁侯曰:「吾学先王之道,修先君之业;吾敬鬼尊贤,亲而行之,无须臾离居。然不免于患,吾是以忧。」市南子曰:「君之除患之术浅矣!夫丰狐文豹,栖于山林,伏于岩穴,静也;夜行昼居,戒也;虽饥渴隐约,犹且胥疏于江湖之上而求食焉,定也;然且不免于罔罗机辟之患,是何罪之有哉?其皮为之灾也。今鲁国独非君之皮邪?吾愿君刳形去皮,洒心去欲,而游于无人之野。南越有邑焉,名为建德之国。其民愚而朴,少私而寡欲;知作而不知藏,与而不求其报;不知义之所适,不知礼之所将。猖狂妄行,乃蹈乎大方。其生可乐,其死可葬。吾愿君去国捐俗,与道相辅而行。」君曰:「彼其道远而险,又有江山,我无舟车,奈何?」市南子曰:「君无形倨,无留居,以为君车。」君曰:「彼其道幽远而无人,吾谁与为邻?吾无粮,我无食,安得而至焉?」市南子曰:「少君之费,寡君之欲,虽无粮而乃足。君其涉于江而浮于海,望之而不见其崖,愈往而不知其所穷。送君者皆自崖而反。君自此远矣!故有人者累,见有于人者忧。故尧非有人,非见有于人也。吾愿去君之累,除君之忧,而独与道游于大莫之国。方舟而济于河,有虚船来触舟,虽有惼心之人不怒;有一人在其上,则呼张歙之;一呼而不闻,再呼而不闻,于是三呼邪,则必以恶声随之。向也不怒而今也怒,向也虚而今也实。人能虚己以游世,其孰能害之!」

    北宫奢为卫灵公赋敛以为钟,为坛乎郭门之外。三月而成上下之县。王子庆忌见而问焉,曰:「子何术之设?」奢曰:「一之间,无敢设也。奢闻之:『既雕既琢,复归于朴。』侗乎其无识,傥乎其怠疑;萃乎芒乎,其送往而迎来;来者勿禁,往者勿止;从其强梁,随其曲傅,因其自穷。故朝夕赋敛而毫毛不挫,而况有大涂者乎!」

    孔子围于陈蔡之间,七日不火食。大公任往吊之,曰:「子几死乎?」曰:「然。」「子恶死乎?」曰:「然。」任曰:「予尝言不死之道。东海有鸟焉,名曰意怠。其为鸟也,翂翂翐翐,而似无能;引援而飞,迫胁而栖;进不敢为前,退不敢为后;食不敢先尝,必取其绪。是故其行列不斥,而外人卒不得害,是以免于患。直木先伐,甘井先竭。子其意者饰知以惊愚,修身以明污,昭昭乎如揭日月而行,故不免也。昔吾闻之大成之人曰:『自伐者无功,功成者堕,名成者亏。』孰能去功与名而还与众人!道流而不明,居得行而不名处;纯纯常常,乃比于狂;削迹捐势,不为功名。是故无责于人,人亦无责焉。至人不闻,子何喜哉!」孔子曰:「善哉!」辞其交游,去其弟子,逃于大泽,衣裘褐,食杼栗,入兽不乱群,入鸟不乱行。鸟兽不恶,而况人乎!

    孔子问子桑雽曰:「吾再逐于鲁,伐树于宋,削迹于卫,穷于商周,围于陈蔡之间。吾犯此数患,亲交益疏,徙友益散,何与?」子桑雽曰:「子独不闻假人之亡与?林回弃千金之璧,负赤子而趋。或曰:『为其布与?赤子之布寡矣;为其累与?赤子之累多矣;弃千金之璧,负赤子而趋,何也?』林回曰:『彼以利合,此以天属也。』夫以利合者,迫穷祸患害相弃也;以天属者,迫穷祸患害相收也。夫相收之与相弃亦远矣,且君子之交淡若水,小人之交甘若醴。君子淡以亲,小人甘以绝,彼无故以合者,则无故以离。」孔子曰:「敬闻命矣!」徐行翔佯而归,绝学捐书,弟子无挹于前,其爱益加进。异日,桑雽又曰:「舜之将死,真泠禹曰:『汝戒之哉!形莫若缘,情莫若率。缘则不离,率则不劳。不离不劳,则不求文以待形;不求文以待形;固不待物。』」

    庄子衣大布而补之,正緳系履而过魏王。魏王曰:「何先生之惫邪?」庄子曰:「贫也,非惫也。士有道德不能行,惫也;衣弊履穿,贫也,非惫也,此所谓非遭时也。王独不见夫腾猿乎?其得楠梓豫章也,揽蔓其枝而王长其间,虽羿、蓬蒙不能眄睨也。及其得柘棘枳枸之间也,危行侧视,振动悼栗,此筋骨非有加急而不柔也,处势不便,未足以逞其能也。今处昏上乱相之间,而欲无惫,奚可得邪?此比干之见剖心征也夫!」

    孔子穷于陈蔡之间,七日不火食。左据槁木,右击槁枝,而歌猋氏之风,有其具而无其数,有其声而无宫角。木声与人声,犁然有当于人之心。颜回端拱还目而窥之。仲尼恐其广己而造大也,爱己而造哀也,曰:「回,无受天损易,无受人益难。无始而非卒也,人与天一也。夫今之歌者其谁乎!」回曰:「敢问无受天损易。」仲尼曰:「饥渴寒暑,穷桎不行,天地之行也,运物之泄也,言与之偕逝之谓也。为人臣者,不敢去之。执臣之道犹若是,而况乎所以待天乎?」「何谓无受人益难?」仲尼曰:「始用四达,爵禄并至而不穷。物之所利,乃非己也,吾命有在外者也。君子不为盗,贤人不为窃,吾若取之,何哉?故曰:鸟莫知于鷾鸸,目之所不宜处,不给视,虽落其实,弃之而走。其畏人也,而袭诸人间。社稷存焉尔!」「何谓无始而非卒?」仲尼曰:「化其万物而不知其禅之者,焉知其所终?焉知其所始?正而待之而已耳。」「何谓人与天一邪?」仲尼曰:「有人,天也;有天,亦天也。人之不能有天,性也。圣人晏然体逝而终矣!」

    庄周游于雕陵之樊,睹一异鹊自南方来者。翼广七尺,目大运寸,感周之颡,而集于栗林。庄周曰:「此何鸟哉!翼殷不逝,目大不睹。」蹇裳躩步,执弹而留之。睹一蝉,方得美荫而忘其身。螳螂执翳而搏之,见得而忘形;异鹊从而利之,见利而忘其真。庄周怵然曰:「噫!物固相累,二类相召也。」捐弹而反走,虞人逐而谇之。庄周反入,三日不庭。蔺且从而问之,「夫子何为顷间甚不庭乎?」庄周曰:「吾守形而忘身,观于浊水而迷于清渊。且吾闻诸夫子曰:『入其俗,从其俗。』今吾游于雕陵而忘吾身,异鹊感吾颡,游于栗林而忘真。栗林虞人以吾为戮,吾所以不庭也。」

  阳子之宋,宿于逆旅。逆旅人有妾二人,其一人美,其一人恶。恶者贵而美者贱。阳子问其故,逆旅小子对曰:「其美者自美,吾不知其美也;其恶者自恶,吾不知其恶也。」阳子曰:「弟子记之:行贤而去自贤之行,安往而不爱哉!」
田子方第二十一

    田子方侍坐于魏文侯,数称溪工。文侯曰:溪工,子之师邪?」子方曰:「非也,无择之里人也。称道数当故无择称之。」文侯曰:「然则子无师邪?」子方曰:「有。」曰:「子之师谁邪?」子方曰:「东郭顺子。」文侯曰:「然则夫子何故未尝称之?」子方曰:「其为人也真。人貌而天虚,缘而葆真,清而容物。物无道,正容以悟之,使人之意也消。无择何足以称之!」子方出,文侯傥然,终日不言。召前立臣而语之曰:「远矣,全德之君子!始吾以圣知之言、仁义之行为至矣。吾闻子方之师,吾形解而不欲动,口钳而不欲言。吾所学者,直土埂耳!夫魏真为我累耳!」

    温伯雪子适齐,舍于鲁。鲁人有请见之者,温伯雪子曰:「不可。吾闻中国之君子,明乎礼义而陋于知人心。吾不欲见也。」至于齐,反舍于鲁,是人也又请见。温伯雪子曰:「往也蕲见我,今也又蕲见我,是必有以振我也。」出而见客,入而叹。明日见客,又入而叹。其仆曰:「每见之客也,必入而叹,何耶?」曰:「吾固告子矣:中国之民,明乎礼义而陋乎知人心。昔之见我者,进退一成规、一成矩,从容一若龙、一若虎。其谏我也似子,其道我也似父,是以叹也。」仲尼见之而不言。子路曰:「吾子欲见温伯雪子久矣。见之而不言,何邪?」仲尼曰:「若夫人者,目击而道存矣,亦不可以容声矣!」

    颜渊问于仲尼曰:「夫子步亦步,夫子趋亦趋,夫子驰亦驰,夫子奔逸绝尘,而回瞠若乎后矣!」夫子曰:「回,何谓邪?」曰:「夫子步,亦步也,夫子言,亦言也;夫子趋,亦趋也,夫子辩,亦辩也;夫子驰,亦驰也,夫子言道,回亦言道也;及奔逸绝尘而回瞠若乎后者,夫子不言而信,不比而周,无器而民滔乎前,而不知所以然而已矣。」仲尼曰:「恶!可不察与!夫哀莫大于心死,而人死亦次之。日出东方而入于西极,万物莫不比方,有首有趾者,待是而后成功。是出则存,是入则亡。万物亦然,有待也而死,有待也而生。吾一受其成形,而不化以待尽。效物而动,日夜无隙,而不知其所终。熏然其成形,知命不能规乎其前。丘以是日徂。吾终身与汝交一臂而失之,可不哀与?女殆着乎吾所以着也。彼已尽矣,而女求之以为有,是求马于唐肆也。吾服,女也甚忘;女服,吾也甚忘。虽然,女奚患焉!虽忘乎故吾,吾有不忘者存。」

    孔子见老聃,老聃新沐,方将被发而干,慹然似非人。孔子便而待之。少焉见,曰:「丘也眩与?其信然与?向者先生形体掘若槁木,似遗物离人而立于独也。」老聃曰:「吾游心于物之初。」孔子曰:「何谓邪?」曰:「心困焉而不能知,口辟焉而不能言。尝为汝议乎其将:至阴肃肃,至阳赫赫。肃肃出乎天,赫赫发乎地。两者交通成和而物生焉,或为之纪而莫见其形。消息满虚,一晦一明,日改月化,日有所为,而莫见其功。生有所乎萌,死有所乎归,始终相反乎无端,而莫知乎其所穷。非是也,且孰为之宗!」孔子曰:「请问游是。」老聃曰:「夫得是,至美至乐也。得至美而游乎至乐,谓之至人。」孔子曰:「愿闻其方。」曰:「草食之兽,不疾易薮;水生之虫,不疾易水。行小变而不失其大常也,喜怒哀乐不入于胸次。夫天下也者,万物之所一也。得其所一而同焉,则四支百体将为尘垢,而死生终始将为昼夜,而莫之能滑,而况得丧祸福之所介乎!弃隶者若弃泥涂,知身贵于隶也。贵在于我而不失于变。且万化而未始有极也,夫孰足以患心!已为道者解乎此。」孔子曰:「夫子德配天地,而犹假至言以修心。古之君子,孰能脱焉!」老聃曰:「不然。夫水之于汋也,无为而才自然矣;至人之于德也,不修而物不能离焉。若天之自高,地之自厚,日月之自明,夫何修焉!」孔子出,以告颜回曰:「丘之于道也,其犹酰鸡与!微夫子之发吾覆也,吾不知天地之大全也。」

    庄子见鲁哀公,哀公曰:「鲁多儒士,少为先生方者。」庄子曰:「鲁少儒。」哀公曰:「举鲁国而儒服,何谓少乎?」庄子曰:「周闻之:儒者冠圜冠者,知天时,履句屦者,知地形,缓佩玦者,事至而断。君子有其道者,未必为其服也 ;为其服者,未必知其道也。公固以为不然,何不号于国中曰:‘无此道而为此服者,其罪死!’」于是哀公号之五日,而鲁国无敢儒服者。独有一丈夫儒服而立乎公门。公即召而问以国事,千转万变而不穷。庄子曰:「以鲁国而儒者一人耳,可谓多乎?」

  百里奚爵禄不入于心,故饭牛而牛肥,使秦穆公忘其贱,与之政也。有虞氏死生不入于心,故足以动人。宋元君将画图,众史皆至,受揖而立,舐笔和墨,在外者半。有一史后至者,儃儃然不趋,受揖不立,因之舍。公使人视之,则解衣盘礡臝。君曰:「可矣,是真画者也。」

    文王观于臧,见一丈夫钓,而其钓莫钓。非持其钓有钓者也,常钓也。文王欲举而授之政,而恐大臣父兄之弗安也;欲终而释之,而不忍百姓之无天也。于是旦而属之大夫曰:「昔者寡人梦见良人,黑色而髯,乘驳马而偏朱蹄,号曰:‘寓而政于臧丈人,庶几乎民有瘳乎!’」诸大夫蹴然曰︰「先君王也。」文王曰:「然则卜之。」诸大夫曰︰「先君之命,王其无它,又何卜焉。」遂迎臧丈人而授之政。典法无更,偏令无出。三年,文王观于国,则列士坏植散群,长官者不成德,斔斛不敢入于四竟。列士坏植散群,则尚同也;长官者不成德,则同务也,斔斛不敢入于四竟,则诸侯无二心也。文王于是焉以为大师,北面而问曰:「政可以及天下乎?」臧丈人昧然而不应,泛然而辞,朝令而夜循,终身无闻。颜渊问于仲尼曰:「文王其犹未邪?又何以梦为乎?」仲尼曰:「默,汝无言!夫文王尽之也,而又何论剌焉!彼直以循斯须也。」
列御寇为伯昏无人射,引之盈贯,措杯水其肘上,发之,适矢复沓,方矢复寓。当是时,犹象人也。伯昏无人曰:「是射之射,非不射之射也。尝与汝登高山,履危石,临百仞之渊,若能射乎?」于是无人遂登高山,履危石,临百仞之渊,背逡巡,足二分垂在外,揖御寇而进之。御寇伏地,汗流至踵。伯昏无人曰:「夫至人者,上窥青天,下潜黄泉,挥斥八极,神气不变。今汝怵然有恂目之志,尔于中也殆矣夫!」

    肩吾问于孙叔敖曰:「子三为令尹而不荣华,三去之而无忧色。吾始也疑子,今视子之鼻间栩栩然,子之用心独奈何?」孙叔敖曰:「吾何以过人哉!吾以其来不可却也,其去不可止也。吾以为得失之非我也,而无忧色而已矣。我何以过人哉!且不知其在彼乎?其在我乎?其在彼邪,亡乎我,在我邪,亡乎彼。方将踌躇,方将四顾,何暇至乎人贵人贱哉!」仲尼闻之曰:「古之真人,知者不得说,美人不得滥,盗人不得劫,伏戏、黄帝不得友。死生亦大矣,而无变乎己,况爵禄乎!若然者,其神经乎大山而无介,入乎渊泉而不濡,处卑细而不惫,充满天地,既以与人,己愈有。」

    楚王与凡君坐,少焉,楚王左右曰凡亡者三。凡君曰:「凡之亡也,不足以丧吾存。夫凡之亡不足以丧吾存,则楚之存不足以存存。由是观之,则凡未始亡而楚未始存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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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水月云天 发表于 2008-1-8 22:26:42 | 只看该作者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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知北游第二十二

     知北游于玄水之上,登隐弅之丘,而适遭无为谓焉。知谓无为谓曰:「予欲有问乎若:何思何虑则知道?何处何服则安道?何从何道则得道?」三问而无为谓不答也。非不答,不知答也。知不得问,反于白水之南,登狐阕之上,而睹狂屈焉。知以之言也问乎狂屈。狂屈曰:「唉!予知之,将语若。」中欲言而忘其所欲言。知不得问,反于帝宫,见黄帝而问焉。黄帝曰:「无思无虑始知道,无处无服始安道,无从无道始得道。」知问黄帝曰:「我与若知之,彼与彼不知也,其孰是邪?」黄帝曰:「彼无为谓真是也,狂屈似之,我与汝终不近也。夫知者不言,言者不知,故圣人行不言之教。道不可致,德不可至。仁可为也,义可亏也,礼相伪也。故曰:『失道而后德,失德而后仁,失仁而后义,失义而后礼。』礼者,道之华而乱之首也。故曰:『为道者日损,损之又损之,以至于无为。无为而无不为也。』今已为物也,欲复归根,不亦难乎!其易也其唯大人乎!生也死之徙,死也生之始,孰知其纪!人之生,气之聚也。聚则为生,散则为死。若死生为徙,吾又何患!故万物一也。是其所美者为神奇,其所恶者为臭腐。臭腐复化为神奇,神奇复化为臭腐。故曰:『通天下一气耳。』圣人故贵一。」知谓黄帝曰:「吾问无为谓,无为谓不应我,非不我应,不知应我也;吾问狂屈,狂屈中欲告我而不我告,非不我告,中欲告而忘之也;今予问乎若,若知之,奚故不近?」黄帝曰:「彼其真是也,以其不知也;此其似之也,以其忘之也;予与若终不近也,以其知之也。」狂屈闻之,以黄帝为知言。

   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,四时有明法而不议,万物有成理而不说。圣人者,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。是故至人无为,大圣不作,观于天地之谓也。今彼神明至精,与彼百化。物已死生方圆,莫知其根也。扁然而万物自古以固存。六合为巨,未离其内 ;秋豪为小,待之成体;天下莫不沉浮,终身不顾;阴阳四时运行,各得其序;惛然若亡而存;油然不形而神;万物畜而不知:此之谓本根,可以观于天矣!

    啮缺问道乎被衣,被衣曰:「若正汝形,一汝视,天和将至;摄汝知,一汝度,神将来舍。德将为汝美,道将为汝居。汝瞳焉如新生之犊而无求其故。」言未卒,啮缺睡寐。被衣大说,行歌而去之,曰:「形若槁骸,心若死灰,真其实知,不以故自持。媒媒晦晦,无心而不可与谋。彼何人哉!」   

    舜问乎丞,曰:「道可得而有乎?」曰:「汝身非汝有也,汝何得有夫道!」舜曰:「吾身非吾有也,孰有之哉?」曰:「是天地之委形也 ;生非汝有,是天地之委和也;性命非汝有,是天地之委顺也;子孙非汝有,是天地之委蜕也。故行不知所往,处不知所持,食不知所味。天地之强阳气也,又胡可得而有邪!」

    孔子问于老聃曰:「今日晏闲,敢问至道。」老聃曰:「汝齐戒,疏瀹而心,澡雪而精神,掊击而知。夫道,窅然难言哉!将为汝言其崖略。夫昭昭生于冥冥,有伦生于无形,精神生于道,形本生于精,而万物以形相生。故九窍者胎生,八窍者卵生。其来无迹,其往无崖,无门无房,四达之皇皇也。邀于此者,四肢强,思虑恂达,耳目聪明。其用心不劳,其应物无方,天不得不高,地不得不广,日月不得不行,万物不得不昌,此其道与!且夫博之不必知,辩之不必慧,圣人以断之矣!若夫益之而不加益,损之而不加损者,圣人之所保也。渊渊乎其若海,魏魏乎其若山,终则复始也。运量万物而不匮。则君子之道,彼其外与!万物皆往资焉而不匮。此其道与!「中国有人焉,非阴非阳,处于天地之间,直且为人,将反于宗。自本观之,生者,喑醷物也。虽有寿夭,相去几何?须臾之说也,奚足以为尧、桀之是非!果蓏有理,人伦虽难,所以相齿。圣人遭之而不违,过之而不守。调而应之,德也;偶而应之,道也。帝之所兴,王之所起也。「人生天地之间,若白驹之过隙,忽然而已。注然勃然,莫不出焉;油然漻然,莫不入焉。已化而生,又化而死。生物哀之,人类悲之。解其天弢,堕其天帙。纷乎宛乎,魂魄将往,乃身从之。乃大归乎!不形之形,形之不形,是人之所同知也,非将至之所务也,此众人之所同论也。彼至则不论,论则不至 ;明见无值,辩不若默;道不可闻,闻不若塞:此之谓大得。」

    东郭子问于庄子曰:「所谓道,恶乎在?」庄子曰:「无所不在。」东郭子曰:「期而后可。」庄子曰:「在蝼蚁。」曰:「何其下邪?」曰:「在稊稗。」曰:「何其愈下邪?」曰:「在瓦甓。」曰:「何其愈甚邪?」曰:「在屎溺。」东郭子不应。庄子曰:「夫子之问也,固不及质。正获之问于监市履狶也,每下愈况。汝唯莫必,无乎逃物。至道若是,大言亦然。周遍咸三者,异名同实,其指一也。尝相与游乎无有之宫,同合而论,无所终穷乎!尝相与无为乎!澹而静乎!漠而清乎!调而闲乎!寥已吾志,无往焉而不知其所至,去而来而不知其所止,吾往焉而不知其所终,彷徨乎冯闳,大知入焉而不知其所穷。物物者与物无际,而物有际者,所谓物际者也。不际之际,际之不际者也。谓盈虚衰杀,彼为盈虚非盈虚,彼为衰杀非衰杀,彼为本末非本末,彼为积散非积散也。」

    (女可)荷甘与神农学于老龙吉。神农隐几阖户昼瞑。(女可)荷甘日中奓户而入,曰:「老龙死矣!」神农拥杖而起,嚗然放杖而笑,曰:「天知予僻陋谩訑,故弃予而死。已矣,夫子无所发予之狂言而死矣夫!」弇堈吊闻之,曰:「夫体道者,天下之君子所系焉。今于道,秋豪之端万分未得处一焉,而犹知藏其狂言而死,又况夫体道者乎!视之无形,听之无声,于人之论者,谓之冥冥,所以论道而非道也。」于是泰清问乎无穷,曰:「子知道乎?」无穷曰:「吾不知。」又问乎无为,无为曰:「吾知道。」曰:「子之知道,亦有数乎?」曰:「有。」曰:「其数若何?」无为曰:「吾知道之可以贵、可以贱、可以约、可以散,此吾所以知道之数也。」泰清以之言也问乎无始,曰:「若是,则无穷之弗知与无为之知,孰是而孰非乎?」无始曰:「不知深矣,知之浅矣;弗知内矣,知之外矣。」于是泰清仰而叹曰:「弗知乃知乎,知乃不知乎!孰知不知之知?」无始曰:「道不可闻,闻而非也;道不可见,见而非也;道不可言,言而非也!知形形之不形乎!道不当名。」无始曰:「有问道而应之者,不知道也;虽问道者,亦未闻道。道无问,问无应。无问问之,是问穷也;无应应之,是无内也。以无内待问穷,若是者,外不观乎宇宙,内不知乎大初。是以不过乎昆仑,不游乎太虚。」

    光曜问乎无有曰:「夫子有乎?其无有乎?」无有弗应也,光曜不得问而孰视其状貌:窅然空然。终日视之而不见,听之而不闻,搏之而不得也。光曜曰:「至矣,其孰能至此乎!予能有无矣,而未能无无也。及为无有矣,何从至此哉!」

  大马之捶钩者,年八十矣,而不失豪芒。大马曰:「子巧与!有道与?」曰:「臣有守也。臣之年二十而好捶钩,于物无视也,非钩无察也。」是用之者,假不用者也,以长得其用,而况乎无不用者乎!物孰不资焉!

    冉求问于仲尼曰:「未有天地可知邪?」仲尼曰:「可。古犹今也。」冉求失问而退。明日复见,曰:「昔者吾问『未有天地可知乎?』夫子曰:『可。古犹今也。』昔日吾昭然,今日吾昧然。敢问何谓也?」仲尼曰:「昔之昭然也,神者先受之;今之昧然也,且又为不神者求邪!无古无今,无始无终。未有子孙而有子孙可乎?」冉求未对。仲尼曰:「已矣,末应矣!不以生生死,不以死死生。死生有待邪?皆有所一体。有先天地生者物邪?物物者非物,物出不得先物也,犹其有物也。犹其有物也,无已!圣人之爱人也终无已者,亦乃取于是者也。」

    颜渊问乎仲尼曰:「回尝闻诸夫子曰:『无有所将,无有所迎。』回敢问其游。」仲尼曰:「古之人,外化而内不化,今之人,内化而外不化。与物化者,一不化者也。安化安不化?安与之相靡?必与之莫多。狶韦氏之囿,黄帝之圃,有虞氏之宫,汤武之室。君子之人,若儒墨者师,故以是非相齑也,而况今之人乎!圣人处物不伤物。不伤物者,物亦不能伤也。唯无所伤者,为能与人相将迎。山林与,皋壤与,使我欣欣然而乐与!乐未毕也,哀又继之。哀乐之来,吾不能御,其去弗能止。悲夫,世人直为物逆旅耳!夫知遇而不知所不遇,能能而不能所不能。无知无能者,固人之所不免也。夫务免乎人之所不免者,岂不亦悲哉!至言去言,至为去为。齐知之,所知则浅矣!」



庚桑楚第二十三

    老聃之役有庚桑楚者,偏得老聃之道,以北居畏垒之山。其臣之画然知者去之,其妾之挈然仁者远之。拥肿之与居,鞅掌之为使。居三年,畏垒大壤。畏垒之民相与言曰:「庚桑子之始来,吾洒然异之。今吾日计之而不足,岁计之而有余。庶几其圣人乎!子胡不相与尸而祝之,社而稷之乎?」庚桑子闻之,南面而不释然。弟子异之。庚桑子曰:「弟子何异于予?夫春气发而百草生,正得秋而万宝成。夫春与秋,岂无得而然哉?天道已行矣。吾闻至人,尸居环堵之室,而百姓猖狂,不知所如往。今以畏垒之细民,而窃窃焉欲俎豆予于贤人之间。我其杓之人邪!吾是以不释于老聃之言。」弟子曰:「不然。夫寻常之沟,巨鱼无所还其体,而鲵鳅为之制;步仞之丘陵,巨兽无所隐其躯,而孽狐为之祥。且夫尊贤授能,先善与利,自古尧、舜以然,而况畏垒之民乎!夫子亦听矣!」庚桑子曰:「小子来!夫函车之兽,介而离山,则不免于罔罟之患;吞舟之鱼,砀而失水,则蚁能苦之。故鸟兽不厌高,鱼鳖不厌深。夫全其形生之人,藏其身也,不厌深眇而已矣!且夫二子者,又何足以称扬哉!是其于辩也,将妄凿垣墙而殖蓬蒿也。简发而栉,数米而炊,窃窃乎又何足以济世哉!举贤则民相轧,任知则民相盗。之数物者,不足以厚民。民之于利甚勤,子有杀父,臣有杀君,正昼为盗,日中穴墙。吾语女:大乱之本,必生于尧、舜之间,其末存乎千世之后。千世之后,其必有人与人相食者也。」

    南荣趎蹴然正坐曰:「若趎之年者已长矣,将恶乎托业以及此言邪?」庚桑子曰:「全汝形,抱汝生,无使汝思虑营营。若此三年,则可以及此言矣!」南荣趎曰:「目之与形,吾不知其异也,而盲者不能自见,耳之与形,吾不知其异也,而聋者不能自闻;心之与形,吾不知其异也,而狂者不能自得。形之与形亦辟矣,而物或间之邪?欲相求而不能相得。今谓趎曰:『全汝形,抱汝生,无使汝思虑营营。』趎勉闻道达耳矣!」庚桑子曰:「辞尽矣,奔蜂不能化藿蠋,越鸡不能伏鹄卵,鲁鸡固能矣!鸡之与鸡,其德非不同也。有能与不能者,其才固有巨小也。今吾才小,小足以化子。子胡不南见老子!」南荣趎赢粮,七日七夜至老子之所。老子曰:「子自楚之所来乎?」南荣趎曰:「唯。」老子曰:「子何与人偕来之众也?」南荣趎惧然顾其后。老子曰:「子不知吾所谓乎?」南荣趎俯而惭,仰而叹曰:「今者吾忘吾答,因失吾问。」老子曰:「何谓也?」南荣趎曰:「不知乎?人谓我朱愚。知乎,反愁我躯。不仁则害人,仁则反愁我身;不义则伤彼,义则反愁我己。我安逃此而可?此三言者,趎之所患也。愿因楚而问之。」老子曰:「向吾见若眉睫之间,吾因以得汝矣。今汝又言而信之。若规规然若丧父母,揭竿而求诸海也。汝亡人哉,惘惘乎!汝欲反汝情性而无由入,可怜哉!」南荣趎请入就舍,召其所好,去其所恶。十日自愁,复见老子。老子曰:「汝自洒濯,熟哉郁郁乎!然而其中津津乎犹有恶也。夫外韄者不可繁而捉,将内揵;内韄者不可缪而捉,将外揵。外内韄者,道德不能持,而况放道而行者乎!」南荣趎曰:「里人有病,里人问之,病者能言其病,然其病,病者犹未病也。若趎之闻大道,譬犹饮药以加病也。趎愿闻卫生之经而已矣。」老子曰:「卫生之经,能抱一乎!能勿失乎!能无卜筮而知吉凶乎!能止乎!能已乎!能舍诸人而求诸己乎!能翛然乎!能侗然乎!能儿子乎!儿子终日嗥而嗌不嗄,和之至也;终日握而手不掜,共其德也;终日视而目不瞚,偏不在外也。行不知所之,居不知所为,与物委蛇,而同其波。是卫生之经已。」南荣趎曰:「然则是至人之德已乎?」曰:「非也。是乃所谓冰解冻释者,能乎?夫至人者,相与交食乎地而交乐乎天,不以人物利害相撄,不相与为怪,不相与为谋,不相与为事,翛然而往,侗然而来。是谓卫生之经已。」曰:「然则是至乎?」曰:「未也。吾固告汝曰:『能儿子乎!』儿子动不知所为,行不知所之,身若槁木之枝而心若死灰。若是者,祸亦不至,福亦不来。祸福无有,恶有人灾也!」

  宇泰定者,发乎天光。发乎天光者,人见其人。人有修者,乃今有恒。有恒者,人舍之,天助之。人之所舍,谓之天民;天之所助,谓之天子。

  学者,学其所不能学也;行者,行其所不能行也;辩者,辩其所不能辩也。知止乎其所不能知,至矣;若有不即是者,天钧败之。

    备物以将形,藏不虞以生心,敬中以达彼。若是而万恶至者,皆天也,而非人也,不足以滑成,不可内于灵台。灵台者有持,而不知其所持,而不可持者也。不见其诚己而发,每发而不当,业入而不舍,每更为失。为不善乎显明之中者,人得而诛之;为不善乎幽闲之中者,鬼得而诛之。明乎人,明乎鬼者,然后能独行。券内者,行乎无名;券外者,志乎期费。行乎无名者,唯庸有光;志乎期费者,唯贾人也。人见其跂,犹之魁然。与物穷者,物入焉;与物且者,其身之不能容,焉能容人!不能容人者无亲,无亲者尽人。兵莫憯于志,镆邪为下;寇莫大于阴阳,无所逃于天地之间。非阴阳贼之,心则使之也。

    道通,其分也,其成也毁也。所恶乎分者,其分也以备;所以恶乎备者,其有以备。故出而不反,见其鬼;出而得,是谓得死。灭而有实,鬼之一也。以有形者象无形者而定矣!出无本,入无窍,有实而无乎处,有长而无乎本剽,有所出而无窍者有实。有实而无乎处者,宇也。有长而无本剽者,宙也。有乎生,有乎死,有乎出,有乎入。入出而无见其形,是谓天门。天门者,无有也,万物出乎无有。有不能以有为有,必出乎无有,而无有一无有。圣人藏乎是。古之人,其知有所至矣。恶乎至?有以为未始有物者,至矣,尽矣,弗可以加矣!其次以为有物矣,物以生为丧也,以死为反也,是以分已。其次曰始无有,既而有生,生俄而死。以无有为首,以生为体,以死为尻;孰知有无死生之一守者,吾与之为友。是三者虽异,公族也。昭景也,着戴也,甲氏也,着封也,非一也。有生,(黑咸)也,披然曰移是。尝言移是,非所言也。虽然,不可知者也。腊者之有膍胲,可散而不可散也;观室者周于寝庙,又适其偃焉,为是举移是。请尝言移是。是以生为本,以知为师,因以乘是非;果有名实,因以己为质;使人以为己节,因以死偿节。若然者,以用为知,以不用为愚,以彻为名,以穷为辱。移是,今之人也,是蜩与学鸠同于同也。

  蹍市人之足,则辞以放骜,兄则以妪,大亲则已矣。故曰,至礼有不人,至义不物,至知不谋,至仁无亲,至信辟金。

  彻志之勃,解心之谬,去德之累,达道之塞。贵富显严名利六者,勃志也。容动色理气意六者,谬心也。恶欲喜怒哀乐六者,累德也。去就取与知能六者,塞道也。此四六者不荡胸中则正,正则静,静则明,明则虚,虚则无为而无不为也。

  道者,德之钦也;生者,德之胸也;性者,生之质也。性之动,谓之为;为之伪,谓之失。知者,接也;知者,谟也。知者之所不知,犹睨也。动以不得已之谓德,动无非我之谓治,名相反而实相顺也。

  羿工乎中微而拙乎使人无己誉。圣人工乎天而拙乎人。夫工乎天而俍乎人者,唯全人能之。虽虫能虫,虽虫能天。全人恶天?恶人之天?而况吾天乎人乎!

一雀适羿,羿必得之,或也。以天下为之笼,则雀无所逃。是故汤以胞人笼伊尹,秦穆公以五羊之皮笼百里奚。是故非以其所好笼之而可得者,无有也。介者拸画,外非誉也;胥靡登高而不惧,遗死生也。夫复謵不馈而忘人,忘人,因以为天人矣。故敬之而不喜,侮之而不怒者,唯同乎天和者为然。出怒不怒,则怒出于不怒矣;出为无为,则为出于无为矣。欲静则平气,欲神则顺心。有为也,欲当则缘于不得已。不得已之类,圣人之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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徐无鬼第二十四

     徐无鬼因女商见魏武侯,武侯劳之曰:「先生病矣,苦于山林之劳,故乃肯见于寡人。」徐无鬼曰:「我则劳于君,君有何劳于我!君将盈耆欲,长好恶,则性命之情病矣;君将黜耆欲,掔好恶,则耳目病矣。我将劳君,君有何劳于我!」武侯超然不对。少焉,徐无鬼曰:「尝语君,吾相狗也。下之质执饱而止,是狸德也;中之质若视日;上之质若亡其一。吾相狗,又不若吾相马也。吾相马,直者中绳,曲者中钩,方者中矩,圆者中规,是国马也,而未若天下马也。天下马有成材,若恤若失,若丧其一,若是者,超轶绝尘,不知其所。」武侯大说而笑。徐无鬼出,女商曰:「先生独何以说吾君乎?吾所以说吾君者,横说之则以《诗》、《书》、《礼》、《乐》,从说之则以《金板》、《六弢》,奉事而大有功者不可为数,而吾君未尝启齿。今先生何以说吾君,使吾君说若此乎?」徐无鬼曰:「吾直告之吾相狗马耳。」女商曰:「若是乎?」曰:「子不闻夫越之流人乎?去国数日,见其所知而喜;去国旬月,见所尝见于国中者喜;及期年也,见似人者而喜矣;不亦去人滋久,思人滋深乎?夫逃虚空者,藜藿柱乎鼪鼬之径,踉位其空,闻人足音跫然而喜矣,又况乎昆弟亲戚之謦欬其侧者乎!久矣夫莫以真人之言謦欬吾君之侧乎!」

    徐无鬼见武侯,武侯曰:「先生居山林,食芧栗,厌葱韭,以宾寡人,久矣夫!今老邪?其欲干酒肉之味邪?其寡人亦有社稷之福邪?」徐无鬼曰:「无鬼生于贫贱,未尝敢饮食君之酒肉,将来劳君也。」君曰:「何哉!奚劳寡人?」曰:「劳君之神与形。」武侯曰:「何谓邪?」徐无鬼曰:「天地之养也一,登高不可以为长,居下不可以为短。君独为万乘之主,以苦一国之民,以养耳目鼻口,夫神者不自许也。夫神者,好和而恶奸。夫奸,病也,故劳之。唯君所病之,何也?」武侯曰:「欲见先生久矣!吾欲爱民而为义偃兵,其可乎?」徐无鬼曰:「不可。爱民,害民之始也;为义偃兵,造兵之本也。君自此为之,则殆不成。凡成美,恶器也;君虽为仁义,几且伪哉!形固造形,成固有伐,变固外战。君亦必无盛鹤列于丽谯之间。无徙骥于锱坛之宫,无藏逆于得!无以巧胜人,无以谋胜人,无以战胜人。夫杀人之士民,兼人之土地,以养吾私与吾神者,其战不知孰善?胜之恶乎在?君若勿已矣!修胸中之诚,以应天地之情而勿撄。夫民死已脱矣,君将恶乎用夫偃兵哉!
黄帝将见大隗乎具茨之山,方明为御,昌寓骖乘,张若謵朋前马,昆阍滑稽后车;至于襄城之野,七圣皆迷,无所问涂。适遇牧马童子,问涂焉,曰:「若知具茨之山乎?」曰:「然。」「若知大隗之所存乎?」曰:「然。」黄帝曰:「异哉小童!非徒知具茨之山,又知大隗之所存。请问为天下。」小童曰:「夫为天下者,亦若此而已矣,又奚事焉!予少而自游于六合之内,予适有瞀病,有长者教予曰:『若乘日之车而游于襄城之野。』今予病少痊,予又且复游于六合之外。夫为天下,亦若此而已。予又奚事焉!」黄帝曰:「夫为天下者,则诚非吾子之事,虽然,请问为天下。」小童辞。黄帝又问。小童曰:「夫为天下者,亦奚以异乎牧马者哉!亦去其害马者而已矣!」黄帝再拜稽首,称天师而退。

    知士无思虑之变则不乐,辩士无谈说之序则不乐,察士无凌谇之事则不乐,皆囿于物者也。招世之士兴朝,中民之士荣官。筋力之士矜难,勇敢之士奋患,兵革之士乐战,枯槁之士宿名,法律之士广治,法律之士广治,礼乐之士敬容,仁义之士贵际。农夫无草莱之事则不比,商贾无市井之事则不比。庶人有旦暮之业则劝,百工有器械之巧则壮。钱财不积则贪者忧,权势不尤则夸者悲,势物之徒乐变,遭时有所用,不能无为也,此皆顺比于岁,不物于易者也,驰其形性,潜之万物,终身不反,悲夫!

    庄子曰:「射者非前期而中,谓之善射,天下皆羿也,可乎?」惠子曰:「可。」庄子曰:「天下非有公是也,而各是其所是,天下皆尧也,可乎?」惠子曰:「可。」庄子曰:「然则儒墨杨秉四,与夫子为五,果孰是邪?或者若鲁遽者邪?其弟子曰:『我得夫子之道矣,吾能冬爨鼎而夏造冰矣!』鲁遽曰:『是直以阳召阳,以阴召阴,非吾所谓道也,吾示子乎吾道。』于是为之调瑟,废一于堂,废一于室,鼓宫宫动,鼓角角动,音律同矣。夫或改调一弦,于五音无当也,鼓之,二十五弦皆动,未始异于声,而音之君已。且若是者邪?」惠子曰︰「今乎儒墨杨秉,且方与我以辩,相拂以辞,相镇以声,而未始吾非也,则奚若矣?」庄子曰:「齐人蹢子于宋者,其命阍也不以完,其求钘钟也以束缚,其求唐子也而未始出域,有遗类矣!夫楚人寄而谪阍者,夜半于无人之时而与舟人斗,未始离于岑而足以造于怨也。」庄子送葬,过惠子之墓,顾谓从者曰:「郢人垩慢其鼻端若蝇翼,使匠人斲之。匠石运斤成风,听而斲之,尽垩而鼻不伤,郢人立不失容。宋元君闻之,召匠石曰:『尝试为寡人为之。』匠石曰:『臣则尝能斲之。虽然,臣之质死久矣。』自夫子之死也,吾无以为质矣,吾无与言之矣!」

    管仲有病,桓公问之,曰:「仲父之病病矣,可不谓,云至于大病,则寡人恶乎属国而可?」管仲曰:「公谁欲与?」公曰:「鲍叔牙。」曰:「不可。其为人洁廉善士也。其于不己若者不比之。又一闻人之过,终身不忘。使之治国,上且钩乎君,下且逆乎民。其得罪于君也,将弗久矣!」公曰:「然,则孰可?」对曰:「勿已,则隰朋可。其为人也,上忘而下畔,愧不若黄帝,而哀不己若者。以德分人谓之圣,以财分人谓之贤。以贤临人,未有得人者也;以贤下人,未有不得人者也。其于国有不闻也,其于家有不见也。勿已,则隰朋可。」

    吴王浮于江,登乎狙之山,众狙见之,恂然弃而走,逃于深蓁。有一狙焉,委蛇攫搔,见巧乎王。王射之,敏给搏捷矢。王命相者趋射之,狙执死。王顾谓其友颜不疑曰:「之狙也,伐其巧、恃其便,以敖予,以至此殛也。戒之哉!嗟乎,无以汝色骄人哉?」颜不疑归而师董梧,以锄其色,去乐辞显,三年而国人称之。

    南伯子綦隐几而坐,仰天而嘘。颜成子入见曰:「夫子,物之尤也,形固可使若槁骸,心固可使若死灰乎?」曰:「吾尝居山穴之中矣。当是时也,田禾一睹我,而齐国之众三贺之。我必先之,彼故知之;我必卖之,彼故鬻之。若我而不有之,彼恶得而知之?若我而不卖之,彼恶得而鬻之?嗟乎!我悲人之自丧者,吾又悲夫悲人者。吾又悲夫悲人之悲者,其后而日远矣!」

    仲尼之楚,楚王觞之。孙叔敖执爵而立。市南宜僚受酒而祭,曰:「古之人乎!于此言已。」曰:「丘也闻不言之言矣,未之尝言,于此乎言之。市南宜僚弄丸而两家之难解。孙叔敖甘寝秉羽而郢人投兵。丘愿有喙三尺。」彼之谓不道之道,此之谓不言之辩,故德总乎道之所一。而言休乎知之所不知,至矣。道之所一者,德不能同也;知之所不能知者,辩不能举也;名若儒墨而凶矣。故海不辞东流,大之至也;圣人并包天地,泽及天下,而不知其谁氏。是故生无爵,死无谥,实不聚,名不立,此之谓大人。狗不以善吠为良,人不以善言为贤,而况为大乎!夫为大不足以为大,而况为德乎!夫大备矣,莫若天地;然奚求焉,而大备矣!知大备者,无求,无失,无弃,不以物易己也。反己而不穷,循古而不摩,大人之诚!

    子綦有八子,陈诸前,召九方歅曰:「为我相吾子,孰为祥?」九方歅曰:「捆也为祥。」子綦瞿然喜曰:「奚若?」曰:「捆也将与国君同食以终其身。」子綦索然出涕曰:「吾子何为以至于是极也?」九方歅曰:「夫与国君同食,泽及三族,而况父母乎!今夫子闻之而泣,是御福也。子则祥矣,父则不祥。」子綦曰:「歅,汝何足以识之。而捆祥邪?尽于酒肉,入于鼻口矣,而何足以知其所自来?吾未尝为牧而牂生于奥,未尝好田而鹑生于宎,若勿怪,何邪?吾所与吾子游者,游于天地。吾与之邀乐于天,吾与之邀食于地。吾不与之为事,不与之为谋,不与之为怪;吾与之乘天地之诚,而不以物与之相撄,吾与之一委蛇而不与之为事所宜,今也然,有世俗之偿焉!凡有怪征者,必有怪行,殆乎!非我与吾子之罪,几天与之也!吾是以泣也。」无几何而使捆之于燕,盗得之于道,全而鬻之则难,不若刖之则易。于是刖而鬻之于齐,适当渠公之街,然身食肉而终。

    啮缺遇许由曰:「子将奚之?」曰:「将逃尧。」曰:「奚谓邪?」曰:「夫尧,畜畜然仁,吾恐其为天下笑。后世其人与人相食与!夫民,不难聚也;爱之则亲,利之则至,誉之则劝,致其所恶则散。爱利出乎仁义,捐仁义者寡,利仁义者众。夫仁义之行,唯且无诚,且假乎禽贪者器。是以一人之断制利天下,譬之犹一覕也。夫尧知贤人之利天下也,而不知其贼天下也,夫唯外乎贤者知之矣。」

    有暖姝者,有濡需者,有卷娄者。所谓暖姝者,学一先生之言,则暖暖姝姝而私自说也,自以为足矣,而未知未始有物也。是以谓暖姝者也。濡需者,豕虱是也,择疏鬣自以为广宫大囿。奎蹄曲隈,乳间股脚,自以为安室利处。不知屠者之一旦鼓臂布草操烟火,而己与豕俱焦也。此以域进,此以域退,此其所谓濡需者也。卷娄者,舜也。羊肉不慕蚁,蚁慕羊肉,羊肉膻也。舜有膻行,百姓悦之,故三徙成都,至邓之虚而十有万家。尧闻舜之贤,举之童土之地,曰:「冀得其来之泽。」舜举乎童土之地,年齿长矣,聪明衰矣,而不得休归,所谓卷娄者也。是以神人恶众至,众至则不比,不比则不利也。故无所甚亲,无所甚疏,抱德炀和,以顺天下,此谓真人。于蚁弃知,于鱼得计,于羊弃意。以目视目,以耳听耳,以心复心。若然者,其平也绳,其变也循。古之真人!以天待人,不以人入天,古之真人!

    得之也生,失之也死;得之也死,失之也生。药也其实,堇也,桔梗也,鸡痈也,豕零也,是为帝者也,何可胜言!句践也以甲楯三千栖于会稽,唯种也能知亡之所以存,唯种也不知其身之所以愁。故曰:鸱目有所适,鹤胫有所节,解之也悲。故曰:风之过河也有损焉,日之过河也有损焉。请只风与日相与守河,而河以为未始其撄也,恃源而往者也。故水之守土也审,影之守人也审,物之守物也审。故目之于明也殆,耳之于聪也殆,心之于殉也殆,凡能其于府也殆,殆之成也不给改。祸之长也兹萃,其反也缘功,其果也待久。而人以为己宝,不亦悲乎!故有亡国戮民无已,不知问是也。故足之于地也践,虽践,恃其所不蹍而后善博也;人之于知也少,虽少,恃其所不知而后知天之所谓也。知大一,知大阴,知大目,知大均,知大方,知大信,知大定,至矣!大一通之,大阴解之,大目视之,大均缘之,大方体之,大信稽之,大定持之。尽有天循,有照冥,有枢始,有彼则。其解之也,似不解之者;其知之也似不知之也,不知而后知之。其问之也,不可以有崖,而不可以无崖。颉滑有实,古今不代,而不可以亏,则可不谓有大扬搉乎!阖不亦问是已,奚惑然为!以不惑解惑,复于不惑,是尚大不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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则阳第二十五

    则阳游于楚,夷节言之于王,王未之见。夷节归。彭阳见王果曰:「夫子何不谭我于王?」王果曰:「我不若公阅休。」彭阳曰:「公阅休奚为者邪?」曰:「冬则擉鳖于江,夏则休乎山樊。有过而问者,曰:『此予宅也。』夫夷节已不能,而况我乎!吾又不若夷节。夫夷节之为人也,无德而有知,不自许,以之神其交,固,颠冥乎富贵之地。非相助以德,相助消也。夫冻者假衣于春,暍者反冬乎冷风。夫楚王之为人也,形尊而严。其于罪也,无赦如虎。非夫佞人正德,其孰能桡焉﹗故圣人,其穷也,使家人忘其贫;其达也,使王公忘爵禄而化卑。其于物也,与之为娱矣;其于人也,乐物之通而保己焉。故或不言而饮人以和,与人并立而使人化,父子之宜。彼其乎归。居,而一间其所施。其于人心者,若是其远也。故曰『待公阅休』。」

    圣人达绸缪,周尽一体矣,而不知其然,性也。复命摇作而以天为师,人则从而命之也。忧乎知而所行恒无几时,其有止也,若之何!生而美者,人与之鉴,不告则不知其美于人也。若知之,若不知之,若闻之,若不闻之,其可喜也终无已,人之好之亦无已,性也。圣人之爱人也,人与之名,不告则不知其爱人也。若知之,若不知之,若闻之,若不闻之,其爱人也终无已,人之安之亦无已,性也。旧国旧都,望之畅然。虽使丘陵草木之缗入之者十九,犹之畅然,况见见闻闻者也,以十仞之台县众闲者也。

    冉相氏得其环中以随成,与物无终无始,无几无时。日与物化者,一不化者也。阖尝舍之!夫师天而不得师天,与物皆殉,其以为事也,若之何?夫圣人未始有天,未始有人,未始有始,未始有物,与世偕行而不替,所行之备而不洫,其合之也,若之何?汤得其司御门尹登恒为之傅之,从师而不囿;得其随成。为之司其名;之名嬴法,得其两见。仲尼之尽虑,为之傅之。容成氏曰:「除日无岁,无内无外。」

    魏莹与田侯牟约,田侯牟背之,魏莹怒,将使人剌之。犀首公孙衍闻而耻之,曰:「君为万乘之君也,而以匹夫从雠。衍请受甲二十万,为君攻之,虏其人民,系其牛马,使其君内热发于背,然后拔其国。忌也出走,然后抶其背,折其脊。」季子闻而耻之,曰:「筑十仞之城,城者既十仞矣,则又坏之,此胥靡之所苦也。今兵不起七年矣,此王之基也。衍乱人,不可听也。」华子闻而丑之,曰:「善言伐齐者,乱人也;善言勿伐者,亦乱人也;谓『伐之与不伐乱人也』者,又乱人也。」君曰:「然则若何?」曰:「君求其道而已矣﹗」惠之闻之,而见戴晋人。戴晋人曰:「有所谓蜗者,君知之乎?」曰:「然。」「有国于蜗之左角者,曰触氏;有国于蜗之右角者,曰蛮氏,时相与争地而战,伏尸数万,逐北旬有五日而后反。」君曰:「噫!其虚言与?」曰:「臣请为君实之。君以意在四方上下,有穷乎?」君曰:「无穷。」曰:「知游心于无穷,而反在通达之国,若存若亡乎?」君曰:「然。」曰:「通达之中有魏,于魏中有梁,于梁中有王,王与蛮氏,有辩乎?」君曰:「无辩。」客出而君惝然若有亡也。客出,惠子见。君曰:「客,大人也,圣人不足以当之。」惠子曰:「夫吹筦也,犹有嗃也;吹剑首者,吷而已矣。尧、舜,人之所誉也。道尧、舜于戴晋人之前,譬犹一吷也。」

    孔子之楚,舍于蚁丘之浆。其邻有夫妻臣妾登极者,子路曰:「是稯稯何为者邪?」仲尼曰:「是圣人仆也。是自埋于民,自藏于畔。其声销,其志无穷,其口虽言,其心未尝言。方且与世违而心不屑与之俱。是陆沉者也,是其市南宜僚邪?」子路请往召之。孔子曰:「已矣!彼知丘之着于己也,知丘之适楚也,以丘为必使楚王之召己也。彼且以丘为佞人也。夫若然者,其于佞人也羞闻其言,而况亲见其身乎!而何以为存!」子路往视之,其室虚矣。

    长梧封人问子牢曰:「君为政焉勿卤莽,治民焉勿灭裂。昔予为禾,耕而卤莽之,则其实亦卤莽而报予;芸而灭裂之,其实亦灭裂而报予。予来年变齐,深其耕而熟耰之,其禾繁以滋,予终年厌飧。」庄子闻之曰:「今人之治其形,理其心,多有似封人之所谓,遁其天,离其性,减其情,亡其神,以众为。故卤莽其性者,欲恶之孽,为性,萑苇蒹葭,始萌以扶吾形,寻擢吾性;并溃漏发,不择所出,漂疽疥痈,内热溲膏是也。」

    柏矩学于老聃,曰:「请之天下游。」老聃曰:「已矣!天下犹是也。」又请之,老聃曰:「汝将何始?」曰:「始于齐。」至齐,见辜人焉,推而强之,解朝服而幕之,号天而哭之,曰:「子乎!子乎!天下有大菑,子独先离之。曰『莫为盗﹗莫为杀人﹗』荣辱立,然后睹所病;货财聚,然后睹所争。今立人之所病,聚人之所争,穷困人之身,使无休时,欲无至此,得乎﹗古之君人者,以得为在民,以失为在己;以正为在民,以枉为在己;故一形有失其形者,退而自责。今则不然,匿为物而愚不识,大为难而罪不敢,重为任而罚不胜,远其涂而诛不至。民知力竭,则以伪继之。日出多伪,士民安取不伪﹗夫力不足则伪,知不足则欺,财不足则盗。盗窃之行,于谁责而可乎?」

    蘧伯玉行年六十而六十化,未尝不始于是之,而卒诎之以非也。未知今之所谓是之非五十九非也。万物有乎生而莫见其根,有乎出而莫见其门。人皆尊其知之所知,而莫知恃其知之所不知而后知,可不谓大疑乎!已乎!已乎!且无所逃。此则所谓然与,然乎?

    仲尼问于大史大弢、伯常骞、狶韦曰:「夫卫灵公饮酒湛乐,不听国家之政;田猎毕弋,不应诸侯之际;其所以为灵公者何邪?」大弢曰:「是因是也。」伯常骞曰:「夫灵公有妻三人,同滥而浴。史鳅奉御而进所,搏币而扶翼。其慢若彼之甚也,见贤人若此其肃也,是其所以为灵公也。」狶韦曰:「夫灵公也死,卜葬于故墓不吉,卜葬于沙丘而吉。掘之数仞,得石椁焉,洗而视之,有铭焉,曰:『不冯其子,灵公夺而里之。』夫灵公之为灵也久矣!之二人何足以识之﹗」

    少知问于大公调曰:「何谓丘里之言?」大公调曰:「丘里者,合十姓百名而以为风俗也,合异以为同,散同以为异。今指马之百体而不得马,而马系于前者,立其百体而谓之马也。是故丘山积卑而为高,江河合水而为大,大人合并而为公。是以自外入者,有主而不执;由中出者,有正而不距。四时殊气,天不赐,故岁成;五官殊职,君不私,故国治;文武大人不赐,故德备;万物殊理,道不私,故无名。无名故无为,无为而无不为。时有终始,世有变化。祸福淳淳,至有所拂者而有所宜,自殉殊面;有所正者有所差,比于大泽,百材皆度;观于大山,木石同坛。此之谓丘里之言。」少知曰:「然则谓之道,足乎?」大公调曰:「不然,今计物之数,不止于万,而期曰万物者,以数之多者号而读之也。是故天地者,形之大者也;阴阳者,气之大者也;道者为之公。因其大以号而读之则可也,已有之矣,乃将得比哉!则若以斯辩,譬犹狗马,其不及远矣。」少知曰:「四方之内,六合之里,万物之所生恶起?」大公调曰:「阴阳相照相盖相治,四时相代相生相杀。欲恶去就于是桥起,雌雄片合于是庸有。安危相易,祸福相生,缓急相摩,聚散以成。此名实之可纪,精微之可志也。随序之相理,桥运之相使,穷则反,终则始,此物之所有。言之所尽,知之所至,极物而已。睹道之人,不随其所废,不原其所起,此议之所止。」少知曰:「季真之莫为,接子之或使。二家之议,孰正于其情,孰遍于其理?」大公调曰:「鸡鸣狗吠,是人之所知;虽有大知,不能以言读其所自化,又不能以意其所将为。斯而析之,精至于无伦,大至于不可围。或之使,莫之为,未免于物而终以为过。或使则实,莫为则虚。有名有实,是物之居;无名无实,在物之虚。可言可意,言而愈疏。未生不可忌,已死不可徂。死生非远也,理不可睹。或之使,莫之为,疑之所假。吾观之本,其往无穷;吾求之末,其来无止。无穷无止,言之无也,与物同理;或使莫为,言之本也。与物终始。道不可有,有不可无。道之为名,所假而行。或使莫为,在物一曲,夫胡为于大方?言而足,则终日言而尽道;言而不足,则终日言而尽物。道物之极,言默不足以载;非言非默,议有所极。」



外物第二十六

    外物不可必,故龙逢诛,比干戮,箕子狂,恶来死,桀、纣亡。人主莫不欲其臣之忠,而忠未必信,故伍员流于江,苌弘死于蜀,藏其血三年而化为碧。人亲莫不欲其子之孝,而孝未必爱,故孝己忧而曾参悲。木与木相摩则然,金与火相守则流,阴阳错行,则天地大骇,于是乎有雷有霆,水中有火,乃焚大槐。有甚忧两陷而无所逃。螴蜳不得成,心若县于天地之间,慰暋沈屯,利害相摩,生火甚多,众人焚和,月固不胜火,于是乎有僓然而道尽。

    庄周家贫,故往贷粟于监河侯。监河侯曰:「诺,我将得邑金,将贷子三百金,可乎?」庄周忿然作色曰:「周昨来,有中道而呼者。周顾视车辙中,有鲋鱼焉。周问之曰:『鲋鱼来﹗子何为者耶?』对曰:『我,东海之波臣也。君岂有斗升之水而活我哉?』周曰:『诺,我且南游吴越之王,激西江之水而迎子,可乎?』鲋鱼忿然作色曰:『吾失我常与,我无所处。我得斗升之水然活耳。君乃言此,曾不如早索我于枯鱼之肆﹗』」

    任公子为大钩巨缁,五十犗以为饵,蹲乎会稽,投竿东海,旦旦而钓,期年不得鱼。已而大鱼食之,牵巨钩陷,没而下,骛扬而奋鬐,白波若山,海水震荡,声侔鬼神,惮赫千里。任公子得若鱼,离而腊之,自制河以东,苍梧已北,莫不厌若鱼者。已而后世辁才讽说之徒,皆惊而相告也。夫揭竿累,趣灌渎,守鲵鲋,其于得大鱼难矣,饰小说以干县令,其于大达亦远矣,是以未尝闻任氏之风俗,其不可与经于世亦远矣!

  儒以《诗》、《礼》发冢。大儒胪传曰:「东方作矣,事之何若?」小儒曰:「未解裙襦,口中有珠。」《诗》固有之曰:『青青之麦,生于陵陂。生不布施,死何含珠为?』接其鬓,压其顪,儒以金椎控其颐,徐别其颊,无伤口中珠﹗」

    老莱子之弟子出薪,遇仲尼,反以告,曰:「有人于彼,修上而趋下,末偻而后耳,视若营四海,不知其谁氏之子。」老莱子曰:「是丘也,召而来。」仲尼至。曰:「丘,去汝躬矜与汝容知,斯为君子矣。」仲尼揖而退,蹙然改容而问曰:「业可得进乎?」老莱子曰:「夫不忍一世之伤而骜万世之患,抑固窭邪,亡其略弗及邪?惠以欢为骜,终身之丑,中民之行进焉耳,相引以名,相结以隐。与其誉尧而非桀,不如两忘而闭其所誉。反无非伤也。动无非邪也。圣人踌躇以兴事,以每成功。奈何哉其载焉终矜尔!」

    宋元君夜半而梦人被发窥阿门,曰:「予自宰路之渊,予为清江使河伯之所,渔者余且得予。」元君觉,使人占之,曰:「此神龟也。」君曰:「渔者有余且乎?」左右曰:「有。」君曰:「令余且会朝。」明日,余且朝。君曰:「渔何得?」对曰:「且之网得白龟焉,箕圆五尺。」君曰:「献若之龟。」龟至,君再欲杀之,再欲活之,心疑,卜之,曰:「杀龟以卜吉。」乃刳龟,七十二钻而无遗筴。仲尼曰:「神龟能见梦于元君,而不能避余且之网;知能七十二钻而无遗筴,不能避刳肠之患。如是,则知有所困,神有所不及也。虽有至知,万人谋之。鱼不畏网而畏鹈鹕。去小知而大知明,去善而自善矣。婴儿生无石师而能言,与能言者处也。」

  惠子谓庄子曰:「子言无用。」庄子曰:「知无用而始可与言用矣。天地非不广且大也,人之所用容足耳,然则厕足而垫之致黄泉,人尚有用乎?」惠子曰:「无用。」庄子曰:「然则无用之为用也亦明矣。」

  庄子曰:「人有能游,且得不游乎?人而不能游,且得游乎?夫流遁之志,决绝之行,噫,其非至知厚德之任与!覆坠而不反,火驰而不顾。虽相与为君臣,时也,易世而无以相贱。故曰:至人不留行焉。夫尊古而卑今,学者之流也。且以狶韦氏之流观今之世,夫孰能不波,唯至人乃能游于世而不僻,顺人而不失己。彼教不学,承意不彼。

    目彻为明,耳彻为聪,鼻彻为颤,口彻为甘,心彻为知,知彻为德。凡道不欲壅,壅则哽,哽而不止则跈,跈则众害生。物之有知者恃息,其不殷,非天之罪。天之穿之,日夜无降,人则顾塞其窦。胞有重阆,心有天游,室无空虚,则妇姑勃溪;心无天游,则六凿相攘。大林丘山之善于人也,亦神者不胜。德溢乎名,名溢乎暴,谋稽乎誸,知出乎争,柴生乎守官,事果乎众宜。春雨日时,草木怒生,铫鎒于是乎始修,草木之倒植者过半而不知其然。

    静默可以补病,眦搣可以休老,宁可以止遽。虽然,若是,劳者之务也,非佚者之所未尝过而问焉。圣人之所以駴天下,神人未尝过而问焉;贤人所以駴世,圣人未尝过而问焉;君子所以駴国,贤人未尝过而问焉;小人所以合时,君子未尝过而问焉。演门有亲死者,以善毁爵为官师,其党人毁而死者半。尧与许由天下,许由逃之;汤与务光,务光怒之;纪他闻之,帅弟子而踆于窾水,诸侯吊之。三年,申徒狄因以踣河。

  荃者所以在鱼,得鱼而忘荃;蹄者所以在兔,得兔而忘蹄;言者所以在意,得意而忘言。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与之言哉!」



寓言第二十七

     寓言十九,重言十七,卮言日出,和以天倪。寓言十九,藉外论之。亲父不为其子媒。亲父誉之,不若非其父者也;非吾罪也,人之罪也。与己同则应,不与己同则反;同于己为是之,异于己为非之。重言十七,所以己言也。是为耆艾,年先矣,而无经纬本末以期年耆者,是非先也。人而无以先人,无人道也;人而无人道,是之谓陈人。卮言日出,和以天倪,因以曼衍,所以穷年。不言则齐,齐与言不齐,言与齐不齐也。故曰:「无言。」言无言,终身言,未尝不言;终身不言,未尝不言。有自也而可,有自也而不可;有自也而然,有自也而不然。恶乎然?然于然;恶乎不然?不然于不然。恶乎可?可于可;恶乎不可?不可于不可。物固有所然,物固有所可。无物不然,无物不可。非卮言日出,和以天倪,孰得其久!万物皆种也,以不同形相禅,始卒若环,莫得其伦,是谓天均。天均者,天倪也。庄子谓惠子曰:「孔子行年六十而六十化。始时所是,卒而非之,未知今之所谓是之非五十九非也。」惠子曰:「孔子勤志服知也。」庄子曰:「孔子谢之矣,而其未之尝言。孔子云:『夫受才乎大本,复灵以生。鸣而当律,言而当法。利义陈乎前,而好恶是非直服人之口而已矣。使人乃以心服,而不敢蘁,立定天下之定。已乎,已乎!吾且不得及彼乎!」

  曾子再仕而心再化,曰:「吾及亲仕,三釜而心乐;后仕,三千锺不洎,吾心悲。」弟子问于仲尼曰:「若参者,可谓无所县其罪乎?」曰:「既已县矣!夫无所县者,可以有哀乎?彼视三釜、三千锺,如观雀蚊虻相过乎前也。」

  颜成子游谓东郭子綦曰:「自吾闻子之言,一年而野,二年而从,三年而通,四年而物,五年而来,六年而鬼入,七年而天成,八年而不知死、不知生,九年而大妙。

    生有为,死也亏。公以其死也,有自也;而生阳也,无自也。而果然乎?恶乎其所适?恶乎其所不适?天有历数,地有人据,吾恶乎求之?莫知其所终,若之何其无命也?莫知其所始,若之何其有命也?有以相应也,若之何其无鬼邪?无以相应也,若之何其有鬼邪?」

    众罔两问于景曰:「若向也俯而今也仰,向也括而今也被发;向也坐而今也起,向也行而今也止,何也?」景曰:「搜搜也,奚稍问也!予有而不知其所以。予,蜩甲也,蛇蜕也,似之而非也。火与日,吾屯也;阴与夜,吾代也。彼吾所以有待邪?而况乎以有待者乎!彼来则我与之来,彼往则我与之往,彼强阳则我与之强阳。强阳者,又何以有问乎!」

    阳子居南之沛,老聃西游于秦,邀于郊,至于梁而遇老子。老子中道仰天而叹曰:「始以汝为可教,今不可也。」阳子居不答。至舍,进盥漱巾栉,脱屦户外,膝行而前,曰:「向者弟子欲请夫子,夫子行不闲,是以不敢。今闲矣,请问其故。」老子曰:「而雎雎盱盱,而谁与居?大白若辱,盛德若不足。」阳子居蹴然变容曰:「敬闻命矣!」其往也,舍者迎将,其家公执席,妻执巾栉,舍者避席,炀者避灶。其反也,舍者与之争席矣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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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水月云天 发表于 2008-1-8 22:28:39 | 只看该作者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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让王第二十八

  尧以天下让许由,许由不受。又让于子州支父,子州之父曰:「以我为天子,犹之可也。虽然,我适有幽忧之病,方且治之,未暇治天下也。」夫天下至重也,而不以害其生,又况他物乎!唯无以天下为者,可以托天下也。

  舜让天下于子州之伯,子州之伯曰:「予适有幽忧之病,方且治之,未暇治天下也。」故天下大器也,而不以易生。此有道者之所以异乎俗者也。

  舜以天下让善卷,善卷曰:「余立于宇宙之中,冬日衣皮毛,夏日衣葛絺;春耕种,形足以劳动;秋收敛,身足以休食;日出而作,日入而息,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。吾何以天下为哉!悲夫,子之不知余也。」遂不受。于是去而入深山,莫知其处。

  舜以天下让其友石户之农。石户之农曰:「卷卷乎,后之为人,葆力之士也。」以舜之德为未至也。于是夫负妻戴,携子以入于海,终身不反也。

    大王亶父居邠,狄人攻之。事之以皮帛而不受,事之以犬马而不受,事之以珠玉而不受。狄人之所求者土地也。大王亶父曰:「与人之兄居而杀其弟,与人之父居而杀其子,吾不忍也。子皆勉居矣!为吾臣与为狄人臣奚以异!且吾闻之,不以所用养害所养。」因杖筴而去之。民相连而从之。遂成国于岐山之下。夫大王亶父,可谓能尊生矣。能尊生者,虽贵富不以养伤身,虽贫贱不以利累形。今世之人居高官尊爵者,皆重失之。见利轻亡其身,岂不惑哉!

    越人三世弒其君,王子搜患之,逃乎丹穴。而越国无君,求王子搜不得,从之丹穴。王子搜不肯出,越人熏之以艾。乘以王舆。王子搜援绥登车,仰天而呼曰:「君乎!君乎!独不可以舍我乎!」王子搜非恶为君也,恶为君之患也。若王子搜者,可谓不以国伤生矣,此固越人之所欲得为君也。

    韩魏相与争侵地。子华子见昭僖侯,昭僖侯有忧色。子华子曰:「今使天下书铭于君之前,书之言曰:『左手攫之则右手废,右手攫之则左手废。然而攫之者必有天下。』君能攫之乎?」昭僖侯曰:「寡人不攫也。」子华子曰:「甚善!自是观之,两臂重于天下也,身亦重于两臂。韩之轻于天下亦远矣,今之所争者,其轻于韩又远。君固愁身伤生以忧戚不得也!」僖侯曰:「善哉!教寡人者众矣,未尝得闻此言也。」子华子可谓知轻重矣。
鲁君闻颜阖得道之人也,使人以币先焉。颜阖守陋闾,苴布之衣而自饭牛。鲁君之使者至,颜阖自对之。使者曰:「此颜阖之家与?」颜阖对曰:「此阖之家也。」使者致币,颜阖对曰:「恐听谬而遗使者罪,不若审之。」使者还,反审之,复来求之,则不得已。故若颜阖者,真恶富贵也。

    故曰:道之真以治身,其绪余以为国家,其土苴以治天下。由此观之,帝王之功,圣人之余事也,非所以完身养生也。今世俗之君子,多危身弃生以殉物,岂不悲哉!凡圣人之动作也,必察其所以之与其所以为。今且有人于此,以随侯之珠,弹千仞之雀,世必笑之。是何也?则其所用者重而所要者轻也。夫生者,岂特随侯之重哉!

    子列子穷,容貌有饥色。客有言之于郑子阳者,曰:「列御寇,盖有道之士也,居君之国而穷,君无乃为不好士乎?」郑子阳即令官遗之粟。子列子见使者,再拜而辞。使者去,子列子入,其妻望之而拊心曰:「妾闻为有道者之妻子,皆得佚乐,今有饥色。君过而遗先生食,先生不受,岂不命邪。」子列子笑,谓之曰︰「君非自知我也。以人之言而遗我粟,至其罪我也,又且以人之言,此吾所以不受也。」其卒,民果作难而杀子阳。

    楚昭王失国,屠羊说走而从于昭王。昭王反国,将赏从者。及屠羊说。屠羊说曰:「大王失国,说失屠羊;大王反国,说亦反屠羊。臣之爵禄已复矣,又何赏之有!」王曰:「强之!」屠羊说曰:「大王失国,非臣之罪,故不敢伏其诛;大王反国,非臣之功,故不敢当其赏。」王曰:「见之。」屠羊说曰:「楚国之法,必有重赏大功而后得见。今臣之知不足以存国,而勇不足以死寇。吴军入郢,说畏难而避寇,非故随大王也。今大王欲废法毁约而见说,此非臣之所以闻于天下也。」王谓司马子綦曰:「屠羊说居处卑贱而陈义甚高,子綦为我延之以三旌之位。」屠羊说曰:「夫三旌之位,吾知其贵于屠羊之肆也;万锺之禄,吾知其富于屠羊之利也;然岂可以贪爵禄而使吾君有妄施之名乎!说不敢当,愿复反吾屠羊之肆。」遂不受也。

    原宪居鲁,环堵之室,茨以生草;蓬户不完,桑以为枢;而瓮牖二室,褐以为塞;上漏下湿,匡坐而弦。子贡乘大马,中绀而表素,轩车不容巷,往见原宪。原宪华冠縰履,杖藜而应门。子贡曰:「嘻!先生何病?」原宪应之曰:「宪闻之,无财谓之贫,学而不能行谓之病。今宪,贫也,非病也。」子贡逡巡而有愧色。原宪笑曰:「夫希世而行,比周而友,学以为人,教以为己,仁义之慝,舆马之饰,宪不忍为也。」

  曾子居卫,缊袍无表,颜色肿哙,手足胼胝,三日不举火,十年不制衣。正冠而缨绝,捉衿而肘见,纳屦而踵决。曳纵而歌《商颂》,声满天地,若出金石。天子不得臣,诸侯不得友。故养志者忘形,养形者忘利,致道者忘心矣。

    孔子谓颜回曰:「回,来!家贫居卑,胡不仕乎?」颜回对曰:「不愿仕。回有郭外之田五十亩,足以给饘粥;郭内之田十亩,足以为丝麻;鼓琴足以自娱;所学夫子之道者足以自乐也。回不愿仕。」孔子愀然变容,曰:「善哉,回之意!丘闻之,『知足者,不以利自累也;审自得者,失之而不惧;行修于内者,无位而不怍。』丘诵之久矣,今于回而后见之,是丘之得也。」

    中山公子牟谓瞻子曰:「身在江海之上,心居乎魏阙之下,奈何?」瞻子曰:「重生。重生则利轻。」中山公子牟曰:「虽知之,未能自胜也。」瞻子曰:「不能自胜则从,神无恶乎?不能自胜而强不从者,此之谓重伤。重伤之人,无寿类矣!」魏牟,万乘之公子也,其隐岩穴也,难为于布衣之士;虽未至乎道,可谓有其意矣。

    孔子穷于陈蔡之间,七日不火食,藜羹不糁,颜色甚惫,而弦歌于室。颜回择菜,子路、子贡相与言曰:「夫子再逐于鲁,削迹于卫,伐树于宋,穷于商周,围于陈蔡。杀夫子者无罪,藉夫子者无禁。弦歌鼓琴,未尝绝音,君子之无耻也若此乎?」颜回无以应,入告孔子。孔子推琴,喟然而叹曰:「由与赐,细人也。召而来,吾语之。」子路、子贡入。子路曰:「如此者,可谓穷矣!」孔子曰:「是何言也!君子通于道之谓通,穷于道之谓穷。今丘抱仁义之道以遭乱世之患,其何穷之为 ﹗故内省而不穷于道,临难而不失其德。天寒既至,霜雪既降,吾是以知松柏之茂也。陈蔡之隘,于丘其幸乎。」孔子削然反琴而弦歌,子路扢然执干而舞。子贡曰:「吾不知天之高也,地之下也。」古之得道者,穷亦乐,通亦乐,所乐非穷通也。道德于此,则穷通为寒暑风雨之序矣。故许由虞于颖阳,而共伯得乎共首。

  舜以天下让其友北人无择,北人无择曰:「异哉,后之为人也,居于畎亩之中,而游尧之门﹗不若是而已,又欲以其辱行漫我,吾羞见之。」因自投清泠之渊。汤将伐桀,因卞随而谋,卞随曰:「非吾事也。」汤曰:「孰可?」曰︰「吾不知也。」汤又因瞀光而谋,瞀光曰:「非吾事也。」汤曰︰「孰可?」曰:「吾不知也。」汤曰:「伊尹何如?」曰:「强力忍垢,吾不知其它也。」汤遂与伊尹谋伐桀,克之,以让卞随。卞随辞曰:「后之伐桀也谋乎我,必以我为贼也;胜桀而让我,必以我为贪也。吾生乎乱世,而无道之人再来漫我以其辱行,吾不忍数闻也!」乃自投椆水而死。汤又让瞀光,曰:「知者谋之,武者遂之,仁者居之,古之道也。吾子胡不立乎?」瞀光辞曰:「废上,非义也;杀民,非仁也;人犯其难,我享其利,非廉也。吾闻之曰:『非其义者,不受其禄;无道之世,不践其土。』况尊我乎!吾不忍久见也。」乃负石而自沈于庐水。

    昔周之兴,有士二人处于孤竹,曰伯夷、叔齐。二人相谓曰:「吾闻西方有人,似有道者,试往观焉。」至于岐阳,武王闻之,使叔旦往见之。与之盟曰:「加富二等,就官一列。」血牲而埋之。二人相视而笑,曰:「嘻,异哉!此非吾所谓道也。昔者神农之有天下也,时祀尽敬而不祈喜;其于人也,忠信尽治而无求焉。乐与政为政,乐与治为治。不以人之坏自成也,不以人之卑自高也,不以遭时自利也。今周见殷之乱而遽为政,上谋而下行货,阻兵而保威,割牲而盟以为信,汤行以说众,杀伐以要利。是推乱以易暴也。吾闻古之士,遭治世不避其任,遇乱世不为苟存。今天下闇,周德衰,其并乎周以涂吾身也,不如避之,以洁吾行。」二子北至于首阳之山,遂饿而死焉。若伯夷、叔齐者,其于富贵也,苟可得已,则必不赖。高节戾行,独乐其志,不事于世。此二士之节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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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水月云天 发表于 2008-1-8 22:29:33 | 只看该作者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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盗跖第二十九

     孔子与柳下季为友,柳下季之弟,名曰盗跖。盗跖从卒九千人,横行天下,侵暴诸侯。穴室枢户,驱人牛马,取人妇女。贪得忘亲,不顾父母兄弟,不祭先祖。所过之邑,大国守城,小国入保,万民苦之。孔子谓柳下季曰:「夫为人父者,必能诏其子;为人兄者,必能教其弟。若父不能诏其子,兄不能教其弟,则无贵父子兄弟之亲矣。今先生,世之才士也,弟为盗跖,为天下害,而弗能教也,丘窃为先生羞之。丘请为先生往说之。」柳下季曰:「先生言为人父者必能诏其子,为人兄者必能教其弟,若子不听父之诏,弟不受兄之教,虽今先生之辩,将奈之何哉﹗且跖之为人也,心如涌泉,意如飘风,强足以距敌,辩足以饰非。顺其心则喜,逆其心则怒,易辱人以言。先生必无往。」孔子不听,颜回为驭,子贡为右,往见盗跖。盗跖乃方休卒徒大山之阳,脍人肝而餔之。孔子下车而前,见谒者曰:「鲁人孔丘,闻将军高义,敬再拜谒者。」谒者入通。盗跖闻之大怒,目如明星,发上指冠,曰:「此夫鲁国之巧伪人孔丘非邪?为我告之:『尔作言造语,妄称文、武,冠枝木之冠,带死牛之胁,多辞缪说,不耕而食,不织而衣,摇唇鼓舌,擅生是非,以迷天下之主,使天下学士不反其本,妄作孝弟,而徼幸于封侯富贵者也。子之罪大极重,疾走归!不然,我将以子肝益昼餔之膳。』」

  孔子复通曰:「丘得幸于季,愿望履幕下。」谒者复通。盗跖曰:使来前!」孔子趋而进,避席反走,再拜盗跖。盗跖大怒,两展其足,案剑瞋目,声如乳虎,曰:「丘来前!若所言,顺吾意则生,逆吾心则死。」

    孔子曰:「丘闻之,凡天下有三德:生而长大,美好无双,少长贵贱见而皆说之,此上德也;知维天地,能辩诸物,此中德也;勇悍果敢,聚众率兵,此下德也。凡人有此一德者,足以南面称孤矣。今将军兼此三者,身长八尺二寸,面目有光,唇如激丹,齿如齐贝,音中黄钟,而名曰盗跖,丘窃为将军耻不取焉。将军有意听臣,臣请南使吴越,北使章鲁,东使宋卫,西使晋楚,使为将军造大城数百里,立数十万户之邑,尊将军为诸侯,与天下更始,罢兵休卒,收养昆弟,共祭先祖。此圣人才士之行,而天下之愿也。」

    盗跖大怒曰:「丘来前!夫可规以利而可谏以言者,皆愚陋恒民之谓耳。今长大美好,人见而说之者,此吾父母之遗德也。丘虽不吾誉,吾独不自知邪?且吾闻之,好面誉人者,亦好背而毁之。今丘告我以大城众民,是欲规我以利而恒民畜我也,安可久长也!城之大者,莫大乎天下矣。尧、舜有天下,子孙无置锥之地;汤、武立为天子,而后世绝灭;非以其利大故邪?且吾闻之,古者禽兽多而人少,于是民皆巢居以避之。昼拾橡栗,暮栖木上,故命之曰『有巢氏之民』。古者民不知衣服,夏多积薪,冬则炀之,故命之曰『知生之民』。神农之世,卧则居居,起则于于。民知其母,不知其父,与麋鹿共处,耕而食,织而衣,无有相害之心。此至德之隆也。然而黄帝不能致德,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,流血百里。尧、舜作,立群臣;汤放其主,武王杀纣。自是之后,以强陵弱,以众暴寡。汤、武以来,皆乱人之徒也。今子修文、武之道,掌天下之辩,以教后世。缝衣浅带,矫言伪行,以迷惑天下之主,而欲求富贵焉,盗莫大于子。天下何故不谓子为盗丘,而乃谓我为盗跖?子以甘辞说子路而使从之,使子路去其危冠,解其长剑,而受教于子,天下皆曰︰『孔丘能止暴禁非。』其卒之也,子路欲杀卫君而事不成,身菹于卫东门之上,是子教之不至也。子自谓才士圣人邪﹖则再逐于鲁,削迹于卫,穷于齐,围于陈蔡,不容身于天下。子教子路菹此患,上无以为身,下无以为人,子之道岂足贵邪?世之所高,莫若黄帝,黄帝尚不能全德,而战于涿鹿之野,流血百里。尧不慈,舜不孝,禹偏枯,汤放其主,武王伐纣,文王拘羑里。此六子者,世之所高也。孰论之,皆以利惑其真而强反其情性,其行乃甚可羞也。世之所谓贤士:伯夷、叔齐。伯夷、叔齐辞孤竹之君,而饿死于首阳之山,骨肉不葬。鲍焦饰行非世,抱木而死。申徒狄谏而不听,负石自投于河,为鱼鳖所食。介子推至忠也,自割其股以食文公,文公后背之,子推怒而去,抱木而燔死。尾生与女子期于梁下,女子不来,水至不去,抱梁柱而死。此六子者,无异于磔犬流豕、操瓢而乞者,皆离名轻死,不念本养寿命者也。世之所谓忠臣者,莫若王子比干、伍子胥。子胥沉江,比干剖心,此二子者,世谓忠臣也,然卒为天下笑。自上观之,至于子胥、比干,皆不足贵也。丘之所以说我者,若告我以鬼事,则我不能知也;若告我以人事者,不过此矣,皆吾所闻知也。今吾告子以人之情,目欲视色,耳欲听声,口欲察味,志气欲盈。人上寿百岁,中寿八十,下寿六十,除病瘦死丧忧患,其中开口而笑者,一月之中不过四五日而已矣。天与地无穷,人死者有时,操有时之具,而托于无穷之间,忽然无异骐骥之驰过隙也。不能说其志意、养其寿命者,皆非通道者也。丘之所言,皆吾之所弃也,亟去走归,无复言之!子之道,狂狂汲汲,诈巧虚伪事也,非可以全真也,奚足论哉!」

    孔子再拜趋走,出门上车,执辔三失,目芒然无见,色若死灰,据轼低头,不能出气。

    归到鲁东门外,适遇柳下季。柳下季曰:「今者阙然,数日不见,车马有行色,得微往见跖邪?」孔子仰天而叹曰:「然!」柳下季曰:「跖得无逆汝意若前乎?」孔子曰:「然。丘所谓无病而自灸也。疾走料虎头,编虎须,几不免虎口哉!」

    子张问于满苟得曰:「盍不为行?无行则不信,不信则不任,不任则不利。故观之名,计之利,而义真是也。若弃名利,反之于心,则夫士之为行,不可一日不为乎!」满苟得曰:「无耻者富,多信者显。夫名利之大者,几在无耻而信。故观之名,计之利,而信真是也。若弃名利,反之于心,则夫士之为行,抱其天乎!」子张曰:「昔者桀、纣贵为天子,富有天下。今谓臧聚曰:『汝行如桀、纣。』则有怍色,有不服之心者,小人所贱也。仲尼、墨翟,穷为匹夫,今谓宰相曰『子行如仲尼、墨翟。』则变容易色,称不足者,士诚贵也。故势为天子,未必贵也;穷为匹夫,未必贱也;贵贱之分,在行之美恶。」满苟得曰:「小盗者拘,大盗者为诸侯,诸侯之门,仁义存焉。昔者桓公小白杀兄入嫂,而管仲为臣;田成子常杀君窃国,而孔子受币。论则贱之,行则下之,则是言行之情悖战于胸中也,不亦拂乎!故《书》曰:『孰恶孰美﹖成者为首,不成者为尾。』」子张曰:「子不为行,即将疏戚无伦,贵贱无义,长幼无序;五纪六位,将何以为别乎?」满苟得曰:「尧杀长子,舜流母弟,疏戚有伦乎?汤放桀,武王杀纣,贵贱有义乎?王季为适,周公杀兄,长幼有序乎?儒者伪辞,墨子兼爱,五纪六位,将有别乎?且子正为名,我正为利。名利之实,不顺于理,不监于道。吾日与子讼于无约,曰『小人殉财,君子殉名,其所以变其精、易其性,则异矣;乃至于弃其所为而殉其所不为,则一也。』故曰:无为小人,反殉而天;无为君子,从天之理。若枉若直,相而天极;面观四方,与时消息。若是若非,执而圆机;独成而意,与道徘徊。无转而行,无成而义,将失而所为。无赴而富,无徇而成,将弃而天。比干剖心,子胥抉眼,忠之祸也;直躬证父,尾生溺死,信之患也;鲍子立干,申子不自理,廉之害也;孔子不见母,匡子不见父,义之失也。此上世之所传、下世之所语,以为士者正其言,必其行,故服其殃,离其患也。」

    无足问于知和曰:「人卒未有不兴名就利者。彼富则人归之,归则下之,下则贵之。夫见下贵者,所以长生安体乐意之道也。今子独无意焉,知不足邪,意知而力不能行邪,故推正不妄邪?」知和曰:「今夫此人,以为与己同时而生,同乡而处者,以为夫绝俗过世之士焉;是专无主正,所以览古今之时,是非之分也,与俗化世,去至重,弃至尊,以为其所为也。此其所以论长生安体乐意之道,不亦远乎!惨怛之疾,恬愉之安,不监于体;怵惕之恐,欣欢之喜,不监于心;知为为而不知所以为,是以贵为天子,富有天下,而不免于患也。」无足曰:「夫富之于人,无所不利,穷美究势,至人之所不得逮,贤人之所不能及,侠人之勇力而以为威强,秉人之知谋以为明察,因人之德以为贤良,非享国而严若君父。且夫声色滋味权势之于人,心不待学而乐之,体不待象而安之。夫欲恶避就,固不待师,此人之性也。天下虽非我,孰能辞之!」知和曰:「知者之为,故动以百姓,不违其度,是以足而不争,无以为故不求。不足故求之,争四处而不自以为贪;有余故辞之,弃天下而不自以为廉。廉贪之实,非以迫外也,反监之度。势为天子,而不以贵骄人;富有天下,而不以财戏人。计其患,虑其反,以为害于性,故辞而不受也,非以要名誉也。尧、舜为帝而雍,非仁天下也,不以美害生;善卷、许由得帝而不受,非虚辞让也,不以事害己。此皆就其利、辞其害,而天下称贤焉,则可以有之,彼非以兴名誉也。」无足曰:「必持其名,苦体绝甘,约养以持生,则亦久病长阨而不死者也。」知和曰:「平为福,有余为害者,物莫不然,而财其甚者也。今富人,耳营钟鼓筦钥之声,口嗛于刍豢醪醴之味,以感其意,遗忘其业,可谓乱矣;侅溺于冯气,若负重行而上阪,可谓苦矣;贪财而取慰,贪权而取竭,静居则溺,体泽则冯,可谓疾矣;为欲富就利,故满若堵耳而不知避,且冯而不舍,可谓辱矣;财积而无用,服膺而不舍,满心戚醮,求益而不止,可谓忧矣;内则疑劫请之贼,外则畏寇盗之害,内周楼疏,外不敢独行,可谓畏矣。此六者,天下之至害也,皆遗忘而不知察,及其患至,求尽性竭财,单以反一日之无故而不可得也。故观之名则不见,求之利则不得。缭意绝体而争此,不亦惑乎!」
说剑第三十

     昔赵文王喜剑,剑士夹门而客三千余人,日夜相击于前,死伤者岁百余人,好之不厌。如是三年,国衰,诸侯谋之。太子悝患之,募左右曰:「孰能说王之意止剑士者,赐之千金。」左右曰:「庄子当能。」太子乃使人以千金奉庄子。庄子弗受,与使者俱,往见太子,曰:「太子何以教周,赐周千金?」太子曰:「闻夫子明圣,谨奉千金以币从者。夫子弗受,悝尚何敢言﹗」庄子曰:「闻太子所欲用周者,欲绝王之喜好也。使臣上说大王而逆王意,下不当太子,则身刑而死,周尚安所事金乎?使臣上说大王,下当太子,赵国何求而不得也!」太子曰︰「然。吾王所见,唯剑士也。」庄子曰:「诺。周善为剑。」太子曰:「然吾王所见剑士,皆蓬头突鬓,垂冠,曼胡之缨,短后之衣,瞋目而语难,王乃说之。今夫子必儒服而见王,事必大逆。」庄子曰:「请治剑服。」治剑服三日,乃见太子。太子乃与见王,王脱白刃待之。庄子入殿门不趋,见王不拜。王曰:「子欲何以教寡人,使太子先﹖」曰:「臣闻大王喜剑,故以剑见王。」王曰:「子之剑何能禁制?」曰:「臣之剑,十步一人,千里不留行。」王大说,曰:「天下无敌矣﹗」庄子曰:「夫为剑者,示之以虚,开之以利,后之以发,先之以至。愿得试之。」王曰:「夫子休,就舍待命,令设戏请夫子。」王乃校剑士七日,死伤者六十余人,得五六人,使奉剑于殿下,乃召庄子。王曰:「今日试使士敦剑。」庄子曰:「望之久矣!」王曰:「夫子所御杖,长短何如?」曰:「臣之所奉皆可。然臣有三剑,唯王所用,请先言而后试。」王曰:「愿闻三剑。」曰:「有天子剑,有诸侯剑,有庶人剑。」王曰:「天子之剑何如?」曰:「天子之剑,以燕溪石城为锋,齐岱为锷,晋卫为脊,周宋为镡,韩魏为夹;包以四夷,裹以四时;绕以渤海,带以常山;制以五行,论以刑德;开以阴阳,持以春夏,行以秋冬。此剑,直之无前,举之无上,案之无下,运之无旁,上决浮云,下绝地纪。此剑一用,匡诸侯,天下服矣。此天子之剑也。」文王芒然自失,曰:「诸侯之剑何如?」曰:「诸侯之剑,以知勇士为锋,以清廉士为锷,以贤良士为脊,以忠圣士为镡,以豪杰士为夹。此剑,直之亦无前,举之亦无上,案之亦无下,运之亦无旁;上法圆天,以顺三光,下法方地,以顺四时,中和民意,以安四乡。此剑一用,如雷霆之震也,四封之内,无不宾服而听从君命者矣。此诸侯之剑也。」王曰:「庶人之剑何如?」曰:「庶人之剑,蓬头突鬓,垂冠,曼胡之缨,短后之衣,瞋目而语难,相击于前,上斩颈领,下决肝肺。此庶人之剑,无异于斗鸡,一旦命已绝矣,无所用于国事。今大王有天子之位而好庶人之剑,臣窃为大王薄之。」王乃牵而上殿。宰人上食,王三环之。庄子曰:「大王安坐定气,剑事已毕奏矣!」于是文王不出宫三月,剑士皆服毙其处也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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渔父第三十一

     孔子游乎缁帷之林,休坐乎杏坛之上。弟子读书,孔子弦歌鼓琴。奏曲未半。有渔父者,下船而来,须眉交白,被发揄袂,行原以上,距陆而止,左手据膝,右手持颐以听。曲终而招子贡、子路,二人俱对。客指孔子曰:「彼何为者也?」子路对曰:「鲁之君子也。」客问其族。子路对曰:「族孔氏。」客曰:「孔氏者何治也?」子路未应,子贡对曰:「孔氏者,性服忠信,身行仁义,饰礼乐,选人伦,上以忠于世主,下以化于齐民,将以利天下。此孔氏之所治也。」又问曰:「有土之君与?」子贡曰:「非也。」「侯王之佐与?」子贡曰:「非也。」客乃笑而还,行言曰:「仁则仁矣,恐不免其身;苦心劳形以危其真。呜呼!远哉,其分于道也﹗」

    子贡还,报孔子。孔子推琴而起,曰:「其圣人与﹗」乃下求之,至于泽畔,方将杖拏而引其船,顾见孔子,还乡而立。孔子反走,再拜而进。客曰:「子将何求?」孔子曰:「曩者先生有绪言而去,丘不肖,未知所谓,窃待于下风,幸闻咳唾之音,以卒相丘也﹗」客曰:「嘻!甚矣,子之好学也!」孔子再拜而起,曰:「丘少而修学,以至于今,六十九岁矣,无所得闻至教,敢不虚心!」客曰:「同类相从,同声相应,固天之理也。吾请释吾之所有而经子之所以。子之所以者,人事也。天子诸侯大夫庶人,此四者自正,治之美也;四者离位而乱莫大焉。官治其职,人忧其事,乃无所陵。故田荒室露,衣食不足,征赋不属,妻妾不和,长少无序,庶人之忧也;能不胜任,官事不治,行不清白,群下荒怠,功美不有,爵禄不持,大夫之忧也;廷无忠臣,国家昏乱,工技不巧,贡职不美,春秋后伦,不顺天子,诸侯之忧也;阴阳不和,寒暑不时,以伤庶物,诸侯暴乱,擅相攘伐,以残民人,礼乐不节,财用穷匮,人伦不饬,百姓淫乱,天子有司之忧也。今子既上无君侯有司之势,而下无大臣职事之官,而擅饰礼乐,选人伦,以化齐民,不泰多事乎?且人有八疵,事有四患,不可不察也。非其事而事之,谓之摠;莫之顾而进之,谓之佞;希意道言,谓之谄;不择是非而言,谓之谀;好言人之恶,谓之谗;析交离亲,谓之贼;称誉诈伪以败恶人,谓之慝;不择善否,两容颊适,偷拔其所欲,谓之险。此八疵者,外以乱人,内以伤身,君子不友,明君不臣。所谓四患者:好经大事,变更易常,以挂功名,谓之叨;专知擅事,侵人自用,谓之贪;见过不更,闻谏愈甚,谓之很;人同于己则可,不同于己,虽善不善,谓之矜。此四患也。能去八疵,无行四患,而始可教已。」
孔子愀然而叹,再拜而起,曰:「丘再逐于鲁,削迹于卫,伐树于宋,围于陈蔡。丘不知所失,而离此四谤者何也?」客凄然变容曰:「甚矣,子之难悟也!人有畏影恶迹而去之走者,举足愈数而迹愈多,走愈疾而影不离身,自以为尚迟,疾走不休,绝力而死。不知处阴以休影,处静以息迹,愚亦甚矣!子审仁义之间,察同异之际,观动静之变,适受与之度,理好恶之情,和喜怒之节,而几于不免矣。谨修而身,慎守其真,还以物与人,则无所累矣。今不修身而求之人,不亦外乎!」

    孔子愀然曰:「请问何谓真?」客曰:「真者,精诚之至也。不精不诚,不能动人。故强哭者虽悲不哀,强怒者虽严不威,强亲者虽笑不和。真悲无声而哀,真怒未发而威,真亲未笑而和。真在内者,神动于外,是所以贵真也。其用于人理也,事亲则慈孝,事君则忠贞,饮酒则欢乐,处丧则悲哀。忠贞以功为主,饮酒以乐为主,处丧以哀为主,事亲以适为主。功成之美,无一其迹矣;事亲以适,不论所以矣;饮酒以乐,不选其具矣;处丧以哀,无问其礼矣。礼者,世俗之所为也;真者,所以受于天也,自然不可易也。故圣人法天贵真,不拘于俗。愚者反此。不能法天而恤于人,不知贵真,禄禄而受变于俗,故不足。惜哉,子之蚤湛于人伪而晚闻大道也!」

    孔子再拜而起曰:「今者丘得遇也,若天幸然。先生不羞而比之服役,而身教之。敢问舍所在,请因受业而卒学大道。」

    客曰:「吾闻之,可与往者与之,至于妙道,不可与往者,不知其道,慎勿与之,身乃无咎。子勉之﹗吾去子矣,吾去子矣!」乃剌船而去,延缘苇闲。

    颜渊还车,子路授绥,孔子不顾,待水波定,不闻拏音而后敢乘。子路旁车而问曰:「由得为役久矣,未尝见夫子遇人如此其威也。万乘之主,千乘之君,见夫子未尝不分庭伉礼,夫子犹有倨敖之容。今渔父杖拏逆立,而夫子曲要磬折,言拜而应,得无太甚乎﹖门人皆怪夫子矣,渔人何以得此乎﹖」孔子伏轼而叹,曰:「甚矣,由之难化也!湛于礼义有间矣,而朴鄙之心至今未去。进,吾语汝:夫遇长不敬,失礼也;见贤不尊,不仁也。彼非至人,不能下人。下人不精,不得其真,故长伤身。惜哉!不仁之于人也,祸莫大焉,而由独擅之。且道者,万物之所由也,庶物失之者死,得之者生,为事逆之则败,顺之则成。故道之所在,圣人尊之。今之渔父之于道,可谓有矣,吾敢不敬乎!」
列御寇第三十二

     列御寇之齐,中道而反,遇伯昏瞀人。伯昏瞀人曰:「奚方而反?」曰:「吾惊焉。」曰:「恶乎惊?」曰:「吾尝食于十浆,而五浆先馈。」伯昏瞀人曰:「若是,则汝何为惊已?」曰:「夫内诚不解,形谍成光,以外镇人心,使人轻乎贵老,而虀其所患。夫浆人特为食羹之货,无多余之赢,其为利也薄,其为权也轻,而犹若是,而况于万乘之主乎﹖身劳于国,而知尽于事,彼将任我以事,而效我以功。吾是以惊。」伯昏瞀人曰:「善哉观乎!汝处已,人将保汝矣!」无几何而往,则户外之屦满矣。伯昏瞀人北面而立,敦杖蹙之乎颐,立有间,不言而出。宾者以告列子,列子提屦,跣而走,暨于门,曰:「先生既来,曾不发药乎?」曰:「已矣,吾固告汝曰:人将保汝,果保汝矣!非汝能使人保汝,而汝不能使人无保汝也,而焉用之感豫出异也﹗必且有感,摇而本才,又无谓也。与汝游者,又莫汝告也。彼所小言,尽人毒也。莫觉莫悟,何相孰也﹗巧者劳而知者忧,无能者无所求,饱食而敖游,泛若不系之舟,虚而敖游者也!」

    郑人缓也,呻吟裘氏之地。祗三年而缓为儒。河润九里,泽及三族,使其弟墨。儒墨相与辩,其父助翟。十年而缓自杀。其父梦之曰:「使而子为墨者,予也,阖胡尝视其良?既为秋柏之实矣﹖」夫造物者之报人也,不报其人而报其人之天,彼故使彼。夫人以己为有以异于人以贱其亲,齐人之井饮者相捽也。故曰:今之世皆缓也。自是,有德者以不知也,而况有道者乎!古者谓之遁天之刑。圣人安其所安,不安其所不安;众人安其所不安,不安其所安。

  庄子曰:「知道易,勿言难。知而不言,所以之天也;知而言之,所以之人也;古之人,天而不人。」

  朱泙漫学屠龙于支离益,单千金之家,三年技成而无所用其巧。

  圣人以必不必,故无兵;众人以不必必之,故多兵。顺于兵,故行有求。兵,恃之则亡。

  小夫之知,不离苞苴竿牍,敝精神乎蹇浅,而欲兼济道物,太一形虚。若是者,迷惑于宇宙,形累不知太初。彼至人者,归精神乎无始,而甘冥乎无何有之乡。水流乎无形,发泄乎太清。悲哉乎!汝为知在毫毛,而不知大宁﹗

    宋人有曹商者,为宋王使秦。其往也,得车数乘;王说之,益车百乘。反于宋,见庄子,曰:「夫处穷闾阨巷,困窘织屦,槁项黄馘者,商之所短也;一悟万乘之主而从车百乘者,商之所长也。」庄子曰:「秦王有病召医,破痈溃痤者得车一乘,舐痔者得车五乘,所治愈下,得车愈多。子岂治其痔邪?何得车之多也?子行矣!」

  鲁哀公问乎颜阖曰:「吾以仲尼为贞干,国其有瘳乎?」曰:「殆哉圾乎仲尼﹗方且饰羽而画,从事华辞,以支为旨,忍性以视民,而不知不信,受乎心,宰乎神,夫何足以上民!彼宜女与﹖予颐与﹖误而可矣!今使民离实学伪,非所以视民也,为后世虑,不若休之。难治也!」

  施于人而不忘,非天布也,商贾不齿,虽以事齿之,神者弗齿。

  为外刑者,金与木也;为内刑者,动与过也。宵人之离外刑者,金木讯之;离内刑者,阴阳食之。夫免乎外内之刑者,唯真人能之。

    孔子曰:「凡人心险于山川,难于知天。天犹有春秋冬夏旦暮之期,人者厚貌深情。故有貌愿而益,有长若不肖,有顺懁而达,有坚而缦,有缓而焊。故其就义若渴者,其去义若热。故君子远使之而观其忠,近使之而观其敬,烦使之而观其能,卒然问焉而观其知,急与之期而观其信,委之以财而观其仁,告之以危而观其节,醉之以酒而观其侧,杂之以处而观其色。九征至,不肖人得矣。」

  正考父一命而伛,再命而偻,三命而俯,循墙而走,孰敢不轨!如而夫者,一命而吕巨,再命而于车上舞,三命而名诸父。孰协唐许﹗

  贼莫大乎德有心而心有睫,及其有睫也而内视,内视而败矣!

  凶德有五,中德为首。何谓中德?中德也者,有以自好也而訾其所不为者也。

  穷有八极,达有三必,形有六府。美、髯、长、大、壮、丽、勇、敢,八者俱过人也,因以是穷;缘循、偃仰、困畏不若人,三者俱通达。知慧外通,勇动多怨,仁义多责。达生之情者傀,达于知者肖;达大命者随,达小命者遭。

    人有见宋王者,锡车十乘。以其十乘骄稚庄子。庄子曰:「河上有家贫恃纬萧而食者,其子没于渊,得千金之珠。其父谓其子曰:『取石来锻之!夫千金之珠,必在九重之渊而骊龙颔下,子能得珠者,必遭其睡也。使骊龙而寤,子尚奚微之有哉!』今宋国之深,非直九重之渊也;宋王之猛,非直骊龙也;子能得车者,必遭其睡也。使宋王而寤,子为齑粉夫。」

  或聘于庄子,庄子应其使曰:「子见夫牺牛乎?衣以文绣,食以刍叔,及其牵而入于大庙,虽欲为孤犊,其可得乎!」

    庄子将死,弟子欲厚葬之。庄子曰:「吾以天地为棺椁,以日月为连璧,星辰为珠玑,万物为赍送。吾葬具岂不备邪?何以加此!」弟子曰:「吾恐乌鸢之食夫子也。」庄子曰:「在上为乌鸢食,在下为蝼蚁食,夺彼与此,何其偏也﹗」

  以不平平,其平也不平;以不征征,其征也不征。明者唯为之使,神者征之。夫明之不胜神也久矣,而愚者恃其所见入于人,其功外也,不亦悲夫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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